毛泽东是20世纪承传与光大中国古典诗歌文化的极重要人物,其贡献独一无二。自20世纪初期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随着白话文兴起和文言文衰落,中国古典诗歌文化便失去了语言文字载体。然而,此时新诗歌尚处于萌生期、更无名作产生;用古典诗歌体式创作,仍在许多通过私塾、书院教育和新式学校受古典文化熏陶的文化人中间流行。作为语言大师、诗歌巨匠,毛泽东不仅善于与时俱进、擅长白话文,更由于积淀了深厚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在运用古典诗歌体式之创作方面独领风骚。
毛泽东在世时,以一册《毛主席诗词》提高了国人的诗歌素养与人文素质,提升了一个诗文化国度的艺术品格,激发了人们的革命豪情与奋斗精神。《毛主席诗词》亦风靡世界,赢得国外诗歌爱好者的喜爱与珍视,受到一些大国政要的青睐,他们以熟悉若干毛泽东诗句而引为时髦。毛泽东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时,用文房四宝留下了传世佳作,铸造了一座诗词高峰,让世人景仰,为后人留骚。他的诗风、文风开创了中华民族文化历史上一个新时代,至今仍有显赫或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毛泽东心目中,诗词是他全部文字作品中的最爱。毛泽东出版了“为民立极”的“雄文四卷”,本来还准备编续卷,但感到时机不那么成熟而作罢。虽未明确表示要出版,但毛泽东对自己的诗作却在终生修改、琢磨。显然,毛泽东把自己的诗稿视为最重要的精神财富。1966年3月8日,邢台发生地震,波及北京。这时毛泽东正在中南海的住处办公。护士长吴旭君慌忙搀扶起毛泽东往屋外走。刚走到门口,毛泽东又返回屋里去,把案头上放置的一个牛皮纸包挟在腋下,这才随吴旭君走出屋外。吴旭君见毛泽东只挟了个牛皮纸包,就问:“主席!屋里那么多好东西您不拿,为什么就拿这包纸啊?”毛泽东回头瞥了一眼“主席办公室”,感叹道:“那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些自己写的诗稿属于我的。”可见,这个牛皮纸包——可雅称为“诗囊”似是毛泽东的第二生命,其他可以割弃,惟诗囊不能离身。毛泽东有生之年只出版了《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1963年),他的多数诗作都存于自己的诗囊。
透过《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可以看到一个翻天覆地的革命家毛泽东。革命家兼诗人的毛泽东当年只同意发表37首作品,是因自己对质量要求太高。从诗词集收录的诗10首(七律8首,七绝2首)、词27首来看,毛泽东赋诗填词基本遵循了诗词韵律。主要表现在:律诗、绝句的句数、字数、韵脚所在和用平韵等完全依照格律;律诗颔联、颈联对仗,——多用宽对,也用工对;注意平仄,有时也用拗句,但非常少。毛泽东填词时亦基本遵循词律,使用的词牌有《菩萨蛮》《西江月》《如梦令》《采桑子》《减字木兰花》《渔家傲》《十六字令》《忆秦娥》《念奴娇》《清平乐》《沁园春》《浣溪沙》《浪淘沙》《水调歌头》《蝶恋花》《卜算子》《满江红》等。
毛泽东诗词展示了独特的艺术魅力,把作为革命领袖的毛泽东的思想境界、恢弘的艺术意象、高超的构词技巧、纯熟的创作手法尽情展现,这奠定了毛泽东作为诗人在中国诗词文化历史上的崇高地位。山东大学高亨教授一阙《水调歌头》,对毛泽东及其诗作有恰如其分的评价与称颂:“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洲风雨,笔下有雷声。唤醒蛰龙飞起,扫灭魔焰魅火,挥剑斩长鲸。春满人间世,日照大旗红。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天章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什,未有此奇雄。携卷登山唱,流韵壮东风。”这首词勾勒了毛泽东通晓古今历史、志在扭转乾坤、下笔犹春雷惊响的伟大革命家诗人形象,并通过历史对比,指出中国诗坛上最有名的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佼佼者的作品也没有毛泽东作品那般奇伟雄壮。毛泽东以其60年的诗词创作,铸成一座诗文化高峰——不仅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最后一座高峰,也是后无来者的诗词高峰,似乎成了绝唱。
毛泽东辞世以后,随着人们的挖掘,毛泽东从青年到晚年各时期诗作以各种形式发表,其诗人形象变得更加丰满。例如,从《五古·挽易昌陶》,可以看出他作为学子贵友重情、忧国忧民、立志救国;从《虞美人·枕上》《贺新郎·别友》,可以看到一个痴情相思、儿女情长的少男形象;从《归国谣》,可以看到一个在朗朗月色中思考中国社会命运的壮士;从《五律·看山》等,可以看到一位在治国操劳之暇,醉心山水、风流潇洒的骚人;从《七绝·屈原》等,可以看到一位与古诗人忧国情怀相通的政治家;从《贺新郎·读史》,可以看到一位以“阶级斗争”为基点、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的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从《七律·洪都》《七律·有所思》等,可以看到一位将对中国社会进行再改造、壮心不已的革新者。
从四首四言古风看,毛泽东的诗风既受《诗经》影响,也受唐代力倡古文运动的韩愈的影响。韩愈在颂歌人事时爱用四言长诗(如《元和圣德诗》),而《诗经》的句式也多为四言。毛泽东在长沙求学期间读过《诗经》,也读过韩愈的作品,故毛泽东四首四言纪录的都是重大题材。《祭母文》表达了一位孝子的悲思、尊敬及对慈母早逝的痛惜;《红军第四军司令部布告》庄重宣告红军革命的宗旨是要推翻军阀、地主等压迫者和剥削者,让穷人翻身过好日子;《祭黄陵文》宣示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华民族始祖的敬重与抵抗外敌入侵的决心。《题〈中国妇女〉之出版》则是号召、支持妇女参加革命、求得翻身解放。
然而,毛泽东的诗作远不限于诗词,还有歌、赋、骈文、散曲以及对联,他曾利用中国传统诗歌文化中的诸多韵文体式创作过各类作品,并且有幸存留下来。
毛泽东创作的歌至少存留一首,虽然不是专门创作。他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学友会总务兼教育研究部部长时,1917年10月撰写并张贴的《征求启事》就是“歌”。《征求启事》本是白话文四言启事,但因四次使用了语助词“兮”字,便成了具有先秦遗风的“歌”——《诗经》文体多为四言,多有兮字。《征求启事》云:“铁路之旁兮,水面汪洋。深浅合度兮,生命无妨。凡我同志兮,携手同行。晚餐之后兮,游泳一场……”这是毛泽东为组织同学锻炼身体,强壮体魄,倡议成立游泳组,为号召更多同学参加游泳活动而撰写的,并张贴在校内揭示处。《征求启事》运用当时通行的白话写作,但有先秦时代歌诗遗风,它口语化,不加修饰,别有风味。其文体不是较雅的骚体如《九歌》等,而更接近《诗经》中的“风”即朴实的民歌;句式简短,存留部分为36字。从行文到内容,号召一师同学在晚餐之后去游泳。
《征求启事》是以歌的形式作为广告,特性决定它不用文雅之辞,不需雕辞琢句,亦不刻意讲求对仗、押韵,且已经与“唱”、与音乐完全分离。虽然它是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将兴的氛围中以白话写成的广告,但毛泽东别出心裁地在其中用了“兮”字。在当时各种文体中,“兮”字的使用几乎消失了。而中国古代诗歌中“兮”字颇多,越靠近周秦越如此。在《诗经》中,“兮”字共出现了300余次。这表明,毛泽东在“兮”字已经少用或不用的时代,特意在《征求启事》中复活“兮”字,让它明显具有歌的特点。可以说,《征求启事》中的“兮”字是歌之魂。按司马迁的说法,歌可称为歌诗。该歌一气呵成,是心性的发外,没有伪装,没有文饰,不刻意追求词句的精美,不大讲求对仗、平仄、用韵。
如果说,毛泽东的这首歌受题材束缚不是十分出色,那么他所作的一篇赋则光昌流丽。毛泽东的赋,名曰“自讼”。在1915年8月致信好友萧子升时,毛泽东将其抄赠。该赋前有一段文字:“弟夙夜危惧,愧对君子,近写日记一段,命曰自讼,子升试一观之,可以悉弟痛艾之衷矣。”继之,在“其言曰”之后,便是全文:
“客告予曰:若知夫匏瓜乎?阳动土暖,茁乙布薆,缠牵成蔓,不能自伸。苟无人理,则纵横荆棘之颠,播蓐草之内,时序洊至,间吐疏苞,若明若灭。人将指曰:是亦蓐草之类而已。然而秋深叶萎,牧竖过往其间,剔草疏榛,则累累之物,大者如瓮,乃是蔓之瓜也。反而观之,牡丹之在园中,绿萼朱葩,交生怒发,矞皇光晶,争妍斗艳。昧者将曰:是其实之盛大不可限也,而孰知秋至凉归,花则枯矣,实不可得。吾子观于二物,奚取焉?应曰: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一者无终,一者有卒,有卒是取,其匏瓜乎?客曰:虽然,吾观于子一伎粗伸,即欲献于人也,一善未达,即欲号于众也,招朋引类,耸袂轩眉,无静澹之容,有浮嚣之气,姝姝自悦,曾不知耻,虽强其外,实干其中,名利不毁,耆欲日深,道听涂说,搅神丧日,而自以为欣。日学牡丹之所为,将无实之可望,猥用自诡曰:吾惟匏瓜之是取也,岂不诬哉!予无以答,逡巡而退,涊然汗出,戚然气沮。”
该赋借鉴枚乘《七发》的赋体,摹仿其风格,以客、主问答的叙事形式来展开,借物言意。《七发》的体例和描写手法是散体式的,无格律音韵的限制,不像以后的散体大赋那样堆叠奇字俪句,而是善用形象的比喻对事物做逼真描摹。开篇即“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继之写出意欲之词。接着是“太子曰”“客曰”等的问答之词。毛泽东在赋的开头即“客告予曰”,继之使用“人将指曰”“昧者将曰”“应曰”“客曰”“猥用自诡曰”等主词,这使赋的内容更加活泼生动,不只是简单的客、主问答。赋的整个行文用字古奥,字出有典,但不刻意追求奢华瑰丽,而是陈铺事物,说明道理。它体现了自身特色与创造。毛泽东当年应是从《昭明文选》中读到枚乘的赋的,他颇喜爱这部书。
毛泽东的这篇赋,运用比兴手法,将“匏瓜”与“牡丹”相比较,借以表达:匏瓜是蓐草之类,但秋深结有累累之物;不似牡丹争妍斗艳,秋凉花枯而不结实。在二者之间取舍,应是匏瓜。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一个无果实,一个有结果,有结果的当取为是。毛泽东这篇“自讼”赋,贵在自责;自己对自己的学养、品德、修齐、言行、志向,进行反省,作一明确的评判;敢于解剖自己,以高标准严苛要求自己,以祈实现“大我”的目标。
毛泽东还写过骈文,至少留下四篇骈文体书信。其中有两信最为典型:一是1917年春毛泽东与萧植蕃(萧三)联名致白浪滔天的信,二是1935年12月5日毛泽东与彭德怀联名致杨虎城的信。他与萧植蕃致白浪滔天的信表达致敬、尚贤、言志。他与彭德怀致杨虎城的信则是骈散结合,说理言志,文情并茂,重在晓以民族大义,表达团结抗日的愿望。
骈文起源于汉末,形成并盛行于南北朝,主要特点是讲求声律、对仗、隶事、精美。就是说,讲究字调平仄、声韵和谐、对仗工整、引用典故、注重藻饰。骈文注重形式与修辞技巧,虽然内容的表达相对受束缚,但艺术形式很突出。其文体典雅雍容、庄重工稳,用词奢华铺张,叙事生动形象,议论气势如虹,抒情感人肺腑,故发展成汉文书写的一种典型文体。骈文因其常用四字句、六字句,亦称“四六文”,全篇多双句(“骈四俪六”),给人以一种匀衡的对称美。
1917年春毛泽东与萧植蕃联名致白浪滔天的信是典型的骈文体,基本是四、六句:
白浪滔天先生阁下:
久钦高谊,觌面无缘,远道闻风,令人兴起。先生之于黄公,生以精神助之,死以涕泪吊之,今将葬矣,波涛万里,又复临穴送棺。高谊贯于日月,精诚动乎鬼神,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植蕃、泽东,湘之学生,尝读诗书,颇立志气。今者愿一望见丰采,聆取宏教。惟先生实赐容接,幸甚,幸甚!
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 萧植蕃 毛泽东上
这封信写于一九一七年春白浪滔天来长沙参加黄兴葬礼期间。萧植蕃是毛泽东的好友,时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教员。白浪滔天(1871—1922年)即宫崎寅藏,日本熊本县人。他曾积极支持和帮助过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并参加兴中会,与黄兴等人交往甚密。1917年2月,白浪滔天从日本来长沙参加黄兴改葬的葬礼。毛泽东等得知此消息后,特联名给他写信,高度赞扬他的精神品德,并表示愿去拜访和求教。该信除称呼与落款,信中“今者愿一望见丰采”为八字,“惟先生实赐容接”为七字外,其余皆四六言。故它是篇典型的骈文体书信。全信用字雅致,对仗工整,亦有隶事。
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末期,1935年12月5日,毛泽东与彭德怀曾致杨虎城一封骈散结合的书信,其辞藻、文采是之前所有信中没有的;它说理言志,颇能使人动情激愤。信的骈文部分是:
“是以抗日反蒋,势无偏废。建义旗于国中,申天讨于禹域,驱除强寇,四万万具有同心,诛戮神奸,千百年同兹快举。鄙人等卫国有心,剑履俱奋,行程二万,所为何来,既达三秦,愿求同志。倘得阁下一军,联镳并进,则河山有幸,气势更雄,减少后顾之忧,增加前军之力。……如荷同意,即祈派遣代表,前来苏区,商洽一切。重关百二,谁云秦塞无人,故国三千,惨矣燕云在望。亡国奴之境遇,人所不甘,阶下囚之前途,避之为上。冰霜匝地,勉致片言,风雨同舟,愿闻明教。专此布臆。”
这些四、六言骈文体,精美对偶、华丽藻饰不只是给人以文学美,且饱含爱国情怀、抗日意志,更是给人以鞭策、鼓励。信中用典亦恰到好处,最能打动人心。毛泽东等给杨虎城写信,是要争取他指挥的十七路军与红军联合抗日,在信中晓以民族大义,表达团结抗日的愿望,应该说这深深感动了杨虎城。后来,杨虎城力促张学良,合作在西安对蒋介石发动兵谏,使中国的抗日形势得以扭转。
从一般体裁看,“骈文”是介于散文和韵文之间的一种文体,虽然它曾朝赋的体裁演化,但与辞赋有别。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后评价唐代王勃等人骈文,并将之同六朝骈文相比较,说:“唐初王勃等人独创的新骈、活骈,同六朝的旧骈、死骈,相差十万八千里。”毛泽东会写骈文,可能还直接受湖湘诗词文化的影响。晚清名臣曾国藩,认可古文与骈文相通,提倡骈散结合,力求超越语言形式对文体的限制。他还将骈文创作与诗联系起来,认为骈文讲究对仗工整和用典的特点有助于诗的创作,故曾国藩主张诗人必须学习写作骈文。曾国藩在为王定安的《蜕敩斋稿》撰写题记时强调:“诗人必学为四六,故唐世诗家无不工为骈文者。”青年毛泽东在长沙求学时期,曾研读过曾国藩的著作,但在多大程度上受曾国藩的影响则需要进一步探讨。可以肯定的是,毛泽东善于骈文写作,对他的诗词创作十分有助益。
毛泽东还写过曲(散曲)。遗憾的是,他在1960年代创作的元曲小令至今没有发表。“据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吴旭君回忆,毛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常读元曲。他在‘文革’期间还创作过元曲小令,只是没有发表而已。另外,那个时候,他为了反击当时所说的现代修正主义逆流,正在写政治讽刺诗词,以作投枪和匕首。他读元曲正是想吸收它的讽刺手法,以及汲取它的生动而幽默的俚语,来探索和丰富他的反修诗词创作。”倘若毛泽东的这些曲作能够早日面世,我们对他所写散曲风格、文质的了解就更全面了。
不过,我们有幸能读到谢静宜在回忆录中记录的一首,略知毛泽东所写之曲的风格与品位。谢静宜在回忆自己同毛泽东谈曲而得到毛泽东曲作的往事时写道:1961年,田家英等几位夫子一起谈说诗词时,曾给大伙读了一首逗乐的诗,大意是一对恋人因没有文化通信困难,就约定以画圈来代替思念之情。“后来,我当笑话把这首诗背给了主席听,主席大笑,并说他看到过。主席笑后诗兴即起,拿起笔也写了一个《一半儿》赠给我和我丈夫。大意是:‘闺中少女不知情,一觉睡到大天明,自从有了同窗婿,一半儿朦胧,一半儿醒。’主席写好后说:‘送给你和小苏吧!’然后主席笑着给我作了解释,因为我与丈夫是青梅竹马、同窗同学、同做机要工作,故有此《一半儿》。”
毛泽东随笔写成一首曲,俨然顺水推舟,信手拈来,用字通俗诙谐,这与他的曲学知识丰富有关。他曾经手书清代冯云鹏(字晏海,江苏通州紫琅[南通市]人)的《北仙吕 一半儿 新嫁娘(之一)》:“少时独宿不关情,一〔彻〕夜酣眠直到明。自有同衾人唤卿,怎安宁?一半儿迷蒙,一半儿醒。”《北仙吕》是宫调名,《一半儿》是曲牌名,属北曲仙吕宫。
此外,毛泽东还创作过大量对联。对联被誉为“短诗”,它来自诗,诗中有联,联中有诗,故诗联不分家。然而,毛泽东有不少对联字句较长,超过律诗与小令。并且,他在求学时期撰写的对联就很出色。例如,1915年5月,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为病故的学生易昌陶召开追悼会,毛泽东不仅送有挽诗,还送有挽联,“胡虏多反复,千里度龙山,腥秽待湔,独令我来何济世;生死安足论,百年会有役,奇花初茁,特因君去尚非时”。作此联时,正值对内独裁、对外卖国的袁世凯政府承认日本政府提出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之后。挽联的文字交织着毛泽东既悲且愤的感情。他既痛惜良友早夭,又切感国仇必洗。从中可见青年毛泽东有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有着振贫弱、抗外侮、经济天下的大志。
毛泽东的对联佳作颇多,可与诗词媲美。现再引几例。1919年10月5日,母亲文氏夫人病逝,毛泽东从长沙回家奔丧,在以极度怀悲之情写祭母文的同时,还作灵联二副。其中之一是,“疾革尚呼儿,无限关怀,万端遗恨皆须补;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该联尽露对慈母的无限怀念之情,感人肺腑,读罢令人悲从心来。1930年冬,红军为了粉碎国民党军队对赣西南革命根据地的第一次大“围剿”,在宁都小布召开根据地军民誓师大会。大会会场挂着毛泽东亲撰的一副对联,“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算;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此联说明了游击战争“十六字诀”的内容和运动战、歼灭战的军事思想原则: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以达到全歼敌人的目的。1944年秋,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在河南夏邑八里庄战斗中牺牲。毛泽东特写挽联一副,“二十年艰难事业,即将彻底完成,忍看勋绩辉煌,英名永在,一世忠贞,是共产党人好榜样;千万里破碎河山,正待从头收拾,孰料血花飞溅,为国牺牲,满腔悲愤,为中华民族悼英雄”。此联对仗工整,词章峻秀,高度评价了彭雪枫的一生,在寄托哀思时直抒奋发之气。
毛泽东善写对联,与他勤学深钻分不开。1949年后毛泽东极少写对联,但他仍然研究对联。清代梁章钜的《楹联丛话》是他出行的必备书之一。他在《楹联丛话》中读到清代孙髯为昆明池大观楼所作长联时,称其“从古未有,别具一格”,认为梁章钜对其“究未免冗长之讥也”的评价“不确”,还细心指出其中言“一楹贴多至一百七十余言”是“一百八十字”之误。对于丛话中所录阮元对此联的改笔,毛泽东斥之为“死对、点金成铁”。
综上所述,毛泽东擅长诗词,亦作歌、作赋、写骈文、写曲、写对联,遗留、幸存下来的毛泽东的歌、赋、骈文、曲、对联等数量虽不是太多,但至少可以让我们从总体上见识他的作品既有豪迈之气,亦有婉约之风,还有戏谑、民俗色彩。1957年8月1日,毛泽东在读了《苏幕遮》和《渔家傲》后写下一段批语:“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婉约派中的一味儿女情长,豪放派中的一味铜琶铁板,读久了,都令人厌倦的。人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所偏但仍是复杂的。”毛泽东自己的诗文风格何尝不是“复杂”的呢?通过其全部诗作,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一个血肉之躯的毛泽东:既是一个功高盖世的伟人,也是一个具有平民情结的普通人,人性所应有的他无不具有。以历史来衡量,毛泽东的诗作体现了他是承传与光大中国古典诗歌文化的典范。
(作者简介:胡为雄,中共中央党校教授)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23年第12期发布时间:2023-12-2209: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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