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燕：俄再版《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背景及启示——与栾景河研究员商榷

　　2005年12月29日笔者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发表了《俄重新出版发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以下简称《再版》）一文，在学界产生较大反响。国内同行反映，《再版》）一文提供了俄罗斯当前最新的史学动态，很多问题具有前瞻性和预见性，对国内的思想和历史教育工作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有助于对历史虚无主义种种表现保持警惕。

　　2012年第7期《理论视野》杂志刊发署名栾景和的文章，提出《俄罗斯教育部再版发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了吗？ 》[1]（以下简称“栾文”）的问题。针对该文提出的不同意见，我们认为应做出回应并与栾景和同志商榷。

　　一、俄罗斯再版《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旧书再版事件”吗？

　　“栾文”认为，发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书再版事件”，因为“在当今的俄罗斯什么书都能出，也都敢出”，没有必要“演绎成俄罗斯教育部重新再版该书的学术信息”。

　　为了更好地说明此问题，我们有必要详细地回溯一下再版此书前后的背景。正如《再版》一文所言，俄罗斯再版发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时间是2004年7月，这是2000年普京当选俄罗斯总统以后在历史教育领域一系列“拨乱反正”的结果。撰写《再版》一文之前，普京总统先后在2001年、2003年的几次公开场合对当时俄罗斯历史教育和教材领域的乱象提出批评，指示俄教育部、科学院以及包括史学界在内的社会团体要加强对青少年的爱国主义教育。2003年11月25日，俄教育部部长弗•菲利波夫在克里姆林宫一次会议上宣布，俄罗斯教育部已做出决定，将对所有的历史教材进行审查[2]。今后推荐的教材要符合新的历史教学标准，择优采用。这位教育部长提出，今后的历史教科书“将杜绝那些歪曲历史的虚假的自由主义”。[3]值得注意的是，再版《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正是在这一表态前后完成的。

　　2003年9月20日，在中国驻莫斯科使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访问团与俄教育学博士、著名历史传记作家罗伊•麦德韦杰夫进行了长达4个多小时的会谈。期间这位年近80岁的老人向我们赠送他刚刚写就的一些文稿。其中一份是他应俄罗斯教育部之邀，特地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初版问世65周年之际而撰写的《斯大林与<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长篇文章。他告诉我们，此文将刊载在俄教育部所属的《高等教育》杂志2003年第7期和第8期，并将作为“学术后记”附在重新印刷出版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一书的结尾。据麦德韦杰夫讲述，普京总统对俄罗斯历史教育和教科书领域的混乱情况很是不满。俄罗斯教育部决定重新再版印刷《党史简明教程》》发到各高校图书馆，作为参考书供师生们参阅。

　　可见无论是俄罗斯官方的表态，还是麦德韦杰夫提供的信息，均表明再版《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绝不是什么“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书再版事件”。有其官方背景和特定的政治涵义，也符合普京执政的政治逻辑和行事作风。

　　“栾文”称，《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一书“未有任何文字说明再版与俄罗斯教育部有关”，“更没有关于俄罗斯高校历史教学参考书的任何内容”。实际上俄罗斯教材分类和审核体系很复杂。目前涉及俄罗斯教材的法律法规文件有7个：从1992年的俄罗斯联邦《教育法》到2009年出台的俄罗斯教育与科学部有关出版教材机构的规定等。教材层级分类也多样不一：有中学6—9年级和10－11年级用的教科书，也有中学教师用的教学大纲；有供大学生使用的教科书，也有教学参考书；有统一订购或配送的教科书，有学校自行采购的教材，也有发到大学图书馆的专业课程教学参考书，等等。据麦德韦杰夫当时的介绍，此书是发到高校图书馆的专业历史课程参考书。

　　近期我们又查看了该书在俄罗斯、乌克兰等多家互联网书店的销售情况，这些网站的介绍该书版权情况时，清楚地标明以下内容：《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302版）》；图书分类系列：“21世纪教科书”（Серия: Учебник XXI века）。

　　上述事实充分证明，《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再版与俄罗斯官方、与俄罗斯教育部的联系。其实，深入了解《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近60年来的曲折历程，并联系俄罗斯教育部对历史教材的态度变化，就不会只从表面看问题，把2004年的“再版”事件看成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二、“再版《联共（布）教程》”与“取消抹黑的教科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吗？

　　“栾文”提出的另一个观点是：“《联共（布）教程》的再版重印，与俄罗斯中学历史教师伊戈尔•多卢茨基编写的《20世纪祖国历史》教科书被取消教科书资格，风马牛不相及”。“栾文”断定，因《20世纪祖国历史》一书被取消教材资格比《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出版时间早半年”，就说“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

　　不得不指出，“栾文”在此处出现了逻辑不清和自相矛盾：一方面，栾文认为在历史教材的出版和发行中没有任何“官方”行为，另一方面又承认是俄教育部取消了中学历史教师多卢茨基编写的《20世纪祖国历史》教科书资格。对于这种“矛盾”现象，栾文也没能给出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

　　我们查阅2004年1月25日俄罗斯媒体的报道，几乎所有的媒体在报道俄罗斯教育部长宣布重新审查所有历史教材之时，均把2003年11月教育部取消伊戈尔•多卢茨基编写的《20世纪祖国历史》[4]的中学教科书资格的事件联系起来，都认为这是俄罗斯官方的行动[5]。对此，教育部第一副部长博洛托夫明确指出：现在是“摆脱最近十年先是在市场上而后在学校课桌上出现的充满偏见的教科书”的时候了[6]。这一点栾文也承认。

　　半年左右的时间里，俄罗斯取消一部自占据讲堂10年之久的“抹黑”历史教材资格，又第302次再版发行半个世纪里饱受“责难”的《简明教程》绝不是偶然的、孤立的事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如果孤立地去看待“取消教科书”与“再版”事件，就无法解读俄罗斯当局之后所采取的系列行动。作为研究俄罗斯政治的学者，《再版》一文的作者及国内其他学者曾经撰写了相关文章对俄罗斯历史教育动态进行了跟踪和分析。而后英美等媒体也报道了普京在历史领域的反思和治理行动，多数西方媒体愤怒地指责普京是“倒退回苏联”。细心分析梳理一下，普京当局在历史领域的一些后续行动也证明了我们在《再版》一文中所反映的信息是及时的和正确的：（1）2001年俄罗斯政府会议讨论重新评估历史教材[7]；（2）2003年取消了“抹黑”历史的教科书；（3）在全国范围评选优秀历史教材；（4）2004年再版发行了《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5）2007年6月普京出席全国历史教科书会议；（6）教育部、科学院等联合研讨和出台历史教学统一的国家标准；（7）教育部建立了专门的历史教育网站；（8）政府将加大对优秀教师的奖励，更新学校教学设备，将教材编写和出版列为国家“全民工程”的重要部分；（9）2007年以后陆续出版了系列新编历史教材；（10）2009年成立直属总统的“反击篡改历史行为的委员会”，等等。这些举措都反映了俄罗斯当局在反思“历史虚无主义”的教训，决定从历史教育和教材编写入手，整顿历史领域的混乱局面，加强爱国主义精神的教育。

　　三、俄罗斯有没有历史教材审核制度？

　　“栾文”称：“毫不夸张地说，在当今的俄罗斯什么书都能出，也都敢出，因为俄罗斯没有出版审查制度”。在此处栾文中的这一信息也是不准确的。

　　在历史领域，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在戈尔巴乔夫“公开性”和“新思维”政策的影响下，苏联激进政治势力大肆抹黑社会主义历史。“反思历史热”、“清算历史”的行为严重影响了苏联中小学的历史教学活动。1986年11月，在全苏社会科学教研室主任会议上，戈尔巴乔夫指责苏联历史教科书存在着公式主义、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他要求要重新编写教科书。而后苏联高校一些党史、国际共运以及科学社会主义教研室等纷纷改名或关闭，相应课程被迫取消，教师也纷纷改行，有的改换门庭，去教授西方哲学、西方政治学等课程。在当时的背景下，鉴于在历史问题和历史领域的一些混乱，苏联教育部不得不在1988年6月取消了该学期的中小学历史课程的考试。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历史教育领域继续混乱不堪。1994 年12月，俄罗斯教育部制定了过渡时期的历史教育战略。该战略的主要内容是：废除人文学科教学的统一的国家意识形态的垄断，实现研究历史概念方法的多样性 ，更新历史教育内容，为教学体系编纂新一代的教科书[8]。之后“去苏联化”、“去苏共化”、“否定社会主义”的历史书籍泛滥，否定历史、自我抹黑的教材大行其道。美国的索罗斯基金会也趁机给原苏联各国出资，赞助撰写符合西方口味的教科书去占领学校讲堂。这正是普京总统所称的“看过一些历史教科书后令人感到毛骨悚然”。[9]。

　　痛定思痛，普京总统决定改变历史教育领域的混乱局面。如今俄罗斯社会不像“栾文”所言：“当今的俄罗斯什么书都能出，也都敢出，因为俄罗斯没有出版审查制度”。众所周知，当今俄罗斯有多项法律规定，对传播极端主义、煽动民族仇恨以及否定二战历史等言行以及为此提供平台的媒体要追究法律责任。

　　新世纪之初，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便开始了对历史教科书的整顿与管理。俄政府在2001 年和2005 年制定并颁布了《俄罗斯联邦2001—2005 年公民爱国主义教育纲要》和《俄罗斯联邦2006—2010 年公民爱国主义教育纲要》[10]。还在2001年9月，当时的俄罗斯政府就做出了重新审核中学和高校所有历史教材（含教科书、参考书）的决议。据2001年11月13日的俄罗斯政府官方报纸——《俄罗斯报》报道，在此次政府会议上审议了3份厚厚的、由历史学家撰写的教材评审报告。

　　2007 年7 月，俄罗斯国家杜马和联邦委员会分别通过了对《教育法》修正案，规定了历史教材的审核批准制度，该修正案已于2007年9 月1 日生效。修正案提出，国家有权“确定对有国家委托并实施普通教育教学大纲的教育机构在教学过程中使用的教材实施评审和鉴定，并在鉴定的基础上每年确定联邦教材书目”。按照修正案，国家有权“确定挑选被准许在拥有国家委托并实施普通教育教学大纲的教育机构的教学过程中使用的教学参考书的出版机构；并确定这类出版机构的名单”[11]。

　　2003年7月，俄教育部开始清理一些过于“抹黑历史” 的教科书，规定中学教材必须经过教育部的“推荐”。2004 年开始，俄罗斯教育部开始启动重新审议所有历史教科书。之后俄罗斯任命著名学者、莫斯科大学教授安•褔缅科院士为历史教材评审委员会主任。2007年6月，在全俄教师代表会议上前夕，两部官方授意和资助的教材由俄教育出版社出版：一部是由亚•菲利波夫等人编写中学历史教学参考书——《俄罗斯现代史（1945－2006 年）》，另一部是教学参考书《社会通识：21 世纪的全球化世界》。2009 年，俄罗斯教育部门又相继出版了两部供高级中学11年级使用的新编历史教科书——《俄罗斯历史（1900—1945 年）》和《俄罗斯历史（1945－2008年）》。这些教材的编纂和出版都有俄罗斯官方背景，都是经俄罗斯科学院和教育科学院的评委会审定的。上述书籍中的两部已由我们中国社科院学术团队翻译完成，其中《俄罗斯现代史（2045－2006）》已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另一部《俄罗斯历史（1900—1945 年）》也即将付梓。

　　可见，俄罗斯对教科书特别是历史教材的编纂和出版有着一套复杂的程序和核准体系。对此，“栾文”又出现了明显的误判，这一点也影响了“栾文”得出了再版《联共（布）教程》无官方背景的结论。

　　上述分析表明，俄罗斯当局十分重视教科书特别是历史教材的编纂和教学工作，逐步形成了一套法律规范和审核批准制度。2003年底取消抹黑历史的《20世纪祖国历史》的中学教科书资格和2004年再版发行《联共（布）教程》都是一脉相承的，是俄罗斯教育部门的官方行为。

　　四、俄罗斯决定打响“历史保卫战”

　　据2012年1月13日《中国青年报》报道，2012年1月9日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签署了《关于在俄罗斯全境举办俄罗斯历史年》的总统令。举办俄罗斯“历史年”的活动是采纳了俄罗斯历史学家和卫国战争老战士建议。国立莫斯科大学历史系主任、俄科学院院士谢•卡尔波夫指出，举办“俄罗斯历史年”的主要目的是“净化并确立俄罗斯人民的历史记忆”。他认为，这是争取俄罗斯民众心灵和头脑的“记忆之战”，俄官方已准备好打响这次“争夺历史的战争”。

　　谁掌握教科书，谁就掌握未来。谁有权解释历史，谁就有权阐述未来。俄罗斯舆论注意到，近年来以普京为首的俄政界高层参与和关心历史教学和研究问题不是偶然的。在俄罗斯国内，自上世纪80年代末期以来，历史虚无主义的流毒影响甚深，至今一些政治势力仍极力抵制俄官方修史的努力，反对普京在历史教科书等问题上的做法。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文化资源不仅没能成为俄罗斯民族前进的动力，反而变成了撕裂社会团结的漩涡，变成了沉重的包袱，阻碍着俄罗斯复兴的进步。

　　苏共败亡和苏联解体之后，在西方势力的支持下，一些独联体国家开始了“去苏联化、去苏共化”的历史过程。乌克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等国的报刊舆论把苏联红军与纳粹占领相提并论。一些欧美大国趁机贬低苏联的二战中的作用，将俄罗斯视为战败国，将苏联红军从法西斯铁蹄下解放东欧描述为侵略行为。上述言行严重损害了俄罗斯与东欧一些国家的之间的关系，也严重影响了俄罗斯的国际声誉和软实力。

　　歪曲、丑化甚至诅咒本民族的历史的民族，很难自信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如今俄罗斯有识之士终于切身感受到了在戈尔巴乔夫、叶利钦时期历史乱象的深刻教训：一些人瞄准的是列宁、斯大林，打中的是共产党；打击的是苏共，倒下的却还有国家－苏联。一些曾经将矛头指向本国历史的人，如今对此感叹悔之晚矣。重新捡拾历史的碎片来整合俄罗斯历史的记忆，以求燃起振兴俄罗斯的希望，这正是普京当局在历史教育领域的良苦用心所在。但是应当看到，今后俄罗斯清理历史贻害、消除思想混乱、谋求复兴之路艰难而遥远。对于抹黑历史、歪曲历史的滚滚逆流，再版一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取消一部历史课本的教科书资格可能是杯水车薪，但动向值得关注。对于今后俄罗斯政府在社会思潮和历史领域的探索和选择，我们将予以密切的跟踪，也真诚希望学界同仁共同努力，查找并提供更多、更新、更好的资料来完成这项工作。

　　

　　【注释略】

　　网络编辑：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