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列主义
唐爱军:马克思主义文明观视域中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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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爱军:马克思主义文明观视域中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我们力图立足马克思主义文明观视域,深入阐释“人类文明新形态”这一重要概念,为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理论体系提供必要的学术支撑。
所谓马克思主义文明观,指的是马克思恩格斯立足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关于文明的本质、文明起源、文明体的结构层次、文明发展的动力与规律、文明形态等方面的基本立场、基本观点,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对于马克思主义文明观的梳理,可以从多个角度进行阐释,本文主要从文明形态论、文明结构论、文明主体论三个方面加以把握,以此作为深入阐释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学理框架。
一、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文明演进方向
马克思曾按照民族、国家、地域等维度划分文明形态,但根本标准还是生产方式(以及交换方式)。他把文明形态的阐释奠定于“社会形态”的基本座架上。“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从最抽象意义上说,生产方式包括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个方面,以生产关系的性质为标准划分的社会形态,被称为“经济社会形态”;以生产力和技术发展水平(产业形态是核心指标)为标准划分的社会形态,被称为“技术社会形态”。两者都是阐释文明形态的理论框架。
马克思立足技术社会形态,以生产方式为核心范畴去把握文明,最直接表现在对人类文明起源的研究上。文明起源、文明时代的出现本身就是人类生产力发展和生产方式变革的结果。当人类的生产技术发展到可以利用自己制造的工具对天然产物进行加工的时候,人类才进入文明时代。文明时代意味着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根本变革,人类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开始对自然的改造与支配。摩尔根以“生活资料生产的进步”为标尺,把人类历史划分为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而“文明时代是学会对天然产物进一步加工的时期,是真正的工业和艺术的时期”。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提出生产方式概念,以此分析文明起源以及文明发展演变规律。交往方式决定于生产方式,同时,它本身构成生产方式的一部分。交往方式是划分文明形态的重要因素。“文明时代是社会发展的这样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上,分工、由分工而产生的个人之间的交换,以及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商品生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完全改变了先前的整个社会。”生产工具也是生产方式的核心要素,构成区分不同社会形态、文明形态的显著标志。“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此外,生产方式还包含了具体化的产业结构。恩格斯说:“我们建议用‘资产阶级社会’和‘工业和商业社会’这样的说法来表示同一个社会发展阶段……‘商业和工业社会’这个说法更多地是专门指这个社会历史阶段所特有的生产和分配方式。”这里的“资产阶级社会”指的是,经济社会形态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社会;而“工业和商业社会”指的是,技术社会形态序列中的工业社会。
从生产工具看,人类社会经历了石器时代、铜器和铁器时代、蒸汽和电气时代、信息和电子时代。不同性质的生产工具决定了不同类型的产业结构。在石器时代,人们靠捕鱼狩猎为生,渔业和狩猎业是主要产业,该时代可被称为渔猎社会;在铜器和铁器时代,借助于新的生产工具,农耕有了很大的发展,农业在产业结构中占据主导地位,该时代可被称为农业社会;在蒸汽和电气时代,机器大工业有了很大发展,工业在产业结构中占据主导地位,该时代可被称为工业社会;在信息和电子时代,信息技术和信息产业在产业结构(以及技术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该时代可称为信息社会。因此,迄今为止,人类历史呈现出从渔猎社会到农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直至信息社会的演变进程。从人类文明的演变来看,在经历了漫长的蒙昧和野蛮时代(渔猎社会)之后,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构成了文明时代的主要历史阶段。农业文明以手工生产为主要标志,局限在小块土地上耕种和生产,生产和消费自给自足,人们相互隔离,彼此间缺乏交往。工业文明以大机器生产为主要标志,建立在大工业化生产方式和市场经济基础之上。相对于传统农业文明,它代表着一种新的生产方式,也代表着一种新的文明形态。信息文明以自动化或智能化生产为主要标志,以信息和知识为核心生产力要素,“如果工业社会以机器技术为基础,后工业社会是由知识技术形成的。如果资本与劳动是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那么信息和知识则是后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
对马克思主义文明形态论的总体性、本质性阐释,有助于我们从根基处把握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演进方向和历史趋势。正如前面所论述的,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都是基于生产方式而进行划分的文明形态。习近平指出:“纵观世界文明史,人类先后经历了农业革命、工业革命、信息革命。”农业时代的文明、工业时代的文明、信息时代(抑或知识时代)的文明构成了人类文明演进的主要阶段。从马克思的技术社会形态理论看,“信息时代的文明”构成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演进方向和演进条件。作为一种超越工业文明的新型文明形态,信息时代的文明呈现出独特特征。有学者从知识、遗传、财富、权力、组织、竞争、战争和文化等方面进行了描述。基于技术社会形态视域看,信息时代的文明有以下几个特征:(1)从技术维度看,整个社会建立在高度发达的信息科学技术基础上,信息化技术广泛应用于社会各领域,并产生深刻影响;(2)从生产方式或经济发展模式维度看,整个社会生产方式高度信息化、自动化、智能化,知识、信息、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地位和作用日益凸显,信息成为最重要的经济社会资源;(3)从实践交往维度看,以信息技术、虚拟技术、互联网等为依托的虚拟实践与虚拟交往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4)从社会组织结构维度看,社会组织结构日趋网络化、扁平化、虚拟化和人格化等,社会组织形态不断多样化;(5)从文化精神维度看,文化多元化和文化产业化持续推进,民众对人文精神、价值信仰等方面的需求日益强烈,不同群体在精神生活和精神满足方面的差异和差距日益扩大。在这里,有两点需要加以说明。第一,信息时代的文明不等于信息文明,后者是前者的主导因素。信息时代的文明是以信息文明为主要特点的,其在整个社会文明结构中占主导地位,起着支配性作用,但并不意味着抛弃其他文明要素。信息时代的文明是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以及生态文明的系统集成。当然,信息文明既是文明要素,又具有文明范式的性质。第二,人类文明新形态不等于信息时代的文明,后者是前者的演进方向。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理论创造和实践创造,有着不同面向的丰富内涵和实践内容,一方面它关联于中国式现代化实践,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社会制度属性等;另一方面它又着眼于解决文明赤字,超越西方现代性文明,引领世界文明走向,呈现出人类文明的普遍性、超越性、引领性等特征。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第二个维度与信息时代的文明有着直接关联。从文明的阶段性来看,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演进方向是信息时代的文明,是在工业文明高度发展的基础上进入信息文明发展的阶段。从技术社会形态看,无论是人类文明新形态,还是当代西方现代性文明都处于或正迈向信息时代的文明。总之,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诸多属性,从技术社会形态角度看,它要以信息时代的文明为演进方向,处在比传统工业文明更高的文明阶段。
当今世界,西方发达国家已完成工业化任务,在高度发达工业文明基础上进入信息文明发展阶段。当前我国工业化任务并未完成,正处于发展的中后期阶段,农业的产业化任务也尚未全部完成,从马克思主义文明形态角度看,我国与西方还存在很大差距。因此,以信息时代的文明为演进方向的人类文明新形态不是完成时,而是进行时。立足于这样的发展方位,我国选择了一条独特的“并联式”现代化路径和文明演进战略:“我国现代化同西方发达国家有很大不同。西方发达国家是一个‘串联式’的发展过程,工业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信息化顺序发展,发展到目前水平用了二百多年时间。我们要后来居上,把‘失去的二百年’找回来,决定了我国发展必然是一个‘并联式’的过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是叠加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指向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从技术社会形态看,其实质是超越传统工业文明,进入信息时代的文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文明演进战略并不是先完成工业化,再进行信息化(以及城镇化、农业现代化),而是同步进行,走新型工业化道路,以工业化带动信息化,以信息化提升工业化,实现“四化同步”(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协调发展。“并联式”文明演进战略在理论上的合法性来自于两点:第一,人类文明发展是渐序发展与跨越式发展的统一。在特定条件下,人类文明尤其物质文明可以实现跨越式发展。中国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可以瞄准世界先进技术水平,顺应信息化潮流,实现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跨越式发展。第二,人类文明发展是统一性和多样性的辩证统一。人类文明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到信息文明不断演变,这是文明发展的普遍规律,是统一性。东西方发展都遵循这一客观规律。但是,不同民族、不同国家在文明发展过程中具有不同的特点、形式和路径,这是文明发展的特殊形态,是多样性。“并联式”文明演进战略体现的正是中国独特的文明发展道路。当代中国进入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人类文明新形态也在这一新的历史进程中持续创造。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的完善科技创新体系、加快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等,无不彰显了科学创新思维、信息技术等新技术应用所具有的文明变革的意义。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新知识、新科学、新技术、新机器的出现及其在生产中的应用,能够极大促进生产力发展,加快物质文明乃至整个文明的发展跃迁。新知识、新科学、新技术、新机器本身都属于文明要素的范围,它们的快速发展及有效结合,会直接带来整个文明形态的变化甚至大的变革。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要以先进科学技术尤其信息技术为牵引,带动经济发展模式和产业结构的变革。“信息技术成为率先渗透到经济社会生活各领域的先导技术,将促进以物质生产、物质服务为主的经济发展模式向以信息生产、信息服务为主的经济发展模式转变,世界正在进入以信息产业为主导的新经济发展时期。”发展模式的变革、产业结构的变革,最终带来的是文明形态的大变革。总之,“并联式”现代化发展战略构成人类文明新形态实践的基本路径,在全面实现现代化进程中,要充分发挥科技创新、信息技术的动力作用,在新一轮信息革命中实现文明的跃迁。
二、以整体性文明为表征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在马克思那里,文明是一个综合性的社会范畴。人类在社会系统各个领域展开的实践活动,必然形成、积淀为由诸多文明要素构成的文明系统。
马克思曾用“物质生产”“物质生活”“物质交往”等范畴表述过物质文明的相关思想,也曾用“文明的果实”表述过物质文明的核心要素。《哲学的贫困》一书指出:“由于最重要的是不使文明的果实——已经获得的生产力被剥夺,所以必须粉碎生产力在其中产生的那些传统形式。”这里的文明指的就是物质文明。当然,作为改造自然界的物质成果,物质文明不仅包括物质生产诸方面,还包括物质产品,它表明人们物质生产的进步、物质生活的改善。从物质生产角度看,物质文明包括自然要素、生产力要素、产业要素等,后两者是核心。其中,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中最具革命性的要素,它一旦被广泛运用于生产中,就会带来物质文明的快速提升以及社会的全面进步。产业要素是区别(物质)文明类型的重要指标。恩格斯指出,传统农业社会是“以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为基础的文明”。现代文明是工业和商业文明。“任何一个民族,如果被剥夺了工业,从而沦为单纯是庄稼汉的集合体,就不能和其他民族在文明上并驾齐驱。”马克思也说过:“资本是集体力量,是文明。”作为商业交换的核心,资本本身就是现代文明的一部分。从物质文明角度看,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就必须始终不渝地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聚焦先进科技、把握信息文明演变大趋势,实现生产力跨越式发展;就必须创造极大丰富的物质产品,满足人们更高层次的物质生活需要。
政治文明是与集权制相对立的国家权力形式即民主政治,反映的是国家在政治层面上的进步状态、人类政治实践及其行为方式的开化程度。结合《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法兰西内战》等著作,我们可知,在马克思那里,政治文明涉及三个层面:政治观念文明、政治制度文明、政治行为文明,其中,政治制度文明是核心。“政治制度是国家机体,或者国家机体是政治制度。”马克思对政治制度文明的阐释主要体现在民主制度和法律制度两个层面。在民主制度层面,马克思主张普遍民主、多数人民主。国家制度是人民自由活动的作品,是人民的自我规定。未来社会要建立一种以真正民主为原则的全新的政治制度文明。在法律制度层面,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政治制度文明不过是少数人专政的制度文明。资产阶级法律制度表面上维护公道、正义、权利平等、义务平等和利益普遍和谐,实际上维护的是资产者的利益,巩固的是少数人剥削绝大多数人的国家机器。从政治文明维度看,人类文明新形态之“新”,核心在于构建了一种新型政治制度文明。它体现人民意志、保障人民权益、激发人民创造的活力,用制度体系保证人民当家作主。新型政治制度文明达到“四种效能”:一是民主效能。保证人民享有广泛的、充实的权利和自由,更好地参与国家治理和社会治理。二是协调效能。有效调节国家政治关系,发展政党关系、阶层关系等,并使之具有活力。三是发展效能。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有效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促进国家现代化。四是安全效能。有效维护国家独立自主,以及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
马克思恩格斯都没有直接提出“精神文明”范畴,但是使用了相近的概念,比如“精神生产”“精神交往”“精神生活”“精神文化”等。精神文明是人们从事精神生产活动所创造的、具有进步属性的精神成果,是政治法律思想、科学、道德、哲学、宗教、艺术等的总称。精神文明属于思想上层建筑。精神文明包括哪些具体文明要素呢?第一,哲学是精神文明的灵魂。“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是文明的活的灵魂。第二,科学、艺术、美术等是精神文明的精品。第三,道德、价值、伦理等是精神文明的核心、主体。精神文明的本质性功能就是教化育人,满足人的精神享受,使人成为精神自由且全面发展的人。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阶级要争取一切机会“参与精神享受——为自身利益进行宣传鼓动,订阅报纸,听课,教育子女,发展爱好等等——这种使工人和奴隶区别开来的分享文明的唯一情况”。社会主义的精神生产就是要不断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生活需要,使其得到精神享受,促进人的精神自由和全面发展。立足当代中国实际,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重要议题就是促进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不断满足人民群众多样化、多层次、多方面的精神文化需求。资本主义文明存在的一个显著问题就是资本、交换价值导致的精神生活物化、虚无化。摆脱精神生活物化、实现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应有之义。
马克思恩格斯没有提出“社会文明”范畴,但是有类似的表述,比如“社会生活”“社会关系”,以及“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等论断。从他们的相关论述来看,所谓社会文明指的是人类在改造与建构社会、调节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塑造社会生活状态、维护社会秩序等过程中所形成的积极成果的总和,反映的是以社会为本位的文明进化状态。社会文明一般包括社会主体文明、社会关系文明、社会生活文明、社会治理文明等。社会主体文明涉及的是人(社会主体)的文明程度与发展状况;社会关系文明涉及的是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和谐程度与进步状况;社会生活文明涉及的是社会风气、生活格调等开化程度以及民众生活状况;社会治理文明涉及的是促进社会系统协调运作、实现社会和谐发展所进行的善治程度与治理状况。其中,社会关系文明是基础性的,主要包括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在阶级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为依附—压迫型关系,其极端形态就是社会性的敌对关系——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只有未来社会才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敌对现象,实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和谐,实现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在阶级社会,人与社会的关系最终可归结为阶级关系,代表统治阶级利益的国家以社会名义,实现对人的统治。未来社会实现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和谐,就是要把人从异己的社会力量或国家力量中解放出来。只有在未来社会,“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社会方案,就是要建设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诚信友爱、充满活力、安定有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社会。社会文明最高境界就是社会和谐,在不断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进程中,要以社会和谐为基本原则,和而不同、求同存异、以同化异,逐步实现人人彼此平等、共同参与社会事务的和谐型社会交往关系。
马克思恩格斯在对人与自然关系、尊重和利用自然规律等议题的讨论中,逐步阐发了其生态文明思想。生态文明是指人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进程中,为了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创造良好生态环境、维护或建设健康有序的生态平衡系统所取得的积极的物质、制度、精神等各个方面的成果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关系,也是马克思恩格斯考察生态文明的基本理论框架。一方面,自然界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前提。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是人的无机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自然界给予人类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另一方面,人类通过实践利用和改造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本质上是人通过自身的实践活动而与自然发生的物质变换关系。在现代文明时代,人类过于强调人对自然的占有、索取、征服,带来了一系列生态问题,导致了生态系统失衡、人与自然的关系异化。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生态危机根源在于资本逻辑,在于以资本为核心的生产方式驱使着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式开发、无节制占有,看似人类胜利了,实际上人类不得不承受“胜利的恶果”。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一种征服与被征服、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而是相互依存、和谐共生的一体性关系。解决生态危机、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解,必须尊重和利用自然规律,必须变革过去的旧的生产方式,实现可持续发展。针对旧的生产方式所导致的一系列生态问题,“仅仅有认识还是不够的。为此需要对我们的直到目前为止的生产方式,以及同这种生产方式一起对我们的现今的整个社会制度实行完全的变革”。生态文明说到底是生产方式(以及生活方式)的变革。从生态文明维度看,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就是要摒弃破坏人与自然平衡关系的生产方式、摒弃破坏生态环境的发展模式,塑造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推动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是发展观的一场深刻革命。”当然,它也是文明观的一场深刻革命。贯彻新发展理念,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时代使命。
三、以人的全面发展为价值旨归的人类文明新形态
文明通过两个标志显示出来:“社会活动的发展和个人活动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和人性的进步”,并且后者更具根本性。人是文明的主体,是文明的创造者和推动者,也是文明成果的享有者。人的发展是贯穿马克思主义文明观的主线。马克思既把人的发展明确为文明的价值旨归,又从人的发展去把握文明演变及其历史阶段,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阐释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价值逻辑。
第一,人的解放、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文明的价值指向,人的发展状况是评价文明的尺度。从本体论角度看,文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表明人的主体性。从理论主旨看,与基佐的历史学文明论、摩尔根的人类学文明论等不同,马克思研究文明具有强烈的革命性和阶级性,旨在为实现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解放、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开辟现实道路。批判资本主义文明,构建更高层次的文明社会——“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同样是以人的解放与发展为着力点的。人是文明主体,不仅体现在价值原则上,而且表现在评价标准上。马克思根据人的生存状况和发展程度来衡量文明发展程度。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在于:(1)人的生存和发展环境、条件的改善程度。文明与野蛮相对立,人越是摆脱野蛮状态、超越仅仅停留在动物式的基本生存需要,就越是开化的、文明的。必须有发达的生产力,为人的生存和发展提供物质基础。仅仅如此还不够,还需要将其转化为人的生存和发展的良好环境和有利条件。马克思之所以批判资本主义,就在于广大无产阶级的生存环境、条件并没有随着生产力发展、社会财富的增长而得到改善,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变得越来越差,“人又退回到洞穴中居住,不过这洞穴现在已被文明的污浊毒气所污染”。社会主义之所以比资本主义优越,就在于能更好地为每个人创造生存与发展的条件。(2)人的自由度和独立性的提升程度,人的权利的实现与保护的程度。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在很大意义上,取决于这个社会中人的解放与发展的程度。人的解放就是人摆脱自然和社会等的束缚,不断获得自主性、独立性;人的发展就是人的各方面能力和属性的发展,集中表现为人的各方面权利得到保障。(3)人的行为的教化程度、人的思想观念和精神意识的开化程度。从词源上看,与野蛮、未开化相对立,文明表示人的行为与观念的“有教养的状态”,“‘有教养’首先是指人的行为和举止,指人的社会状况,他们的起居、交际、语言、衣着等等”。比如,经过工业革命以及启蒙思想的洗礼,英国社会率先摆脱落后、专制、封闭的传统社会,与其他国家相比,呈现出更高层次的文明状态。“如果说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是社会的素质,那么英国人确实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人。”
第二,根据人的发展程度考察文明的发展及其历史进程。人的发展的历史进程大体表现为:“人的依赖关系……是最初的社会形式……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在“人的依赖关系”历史阶段,个人没有真正独立性,“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从而也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在生产力水平极低的历史阶段,个人极度依赖于自然界,进入文明时代,个人又完全服从于以血缘和族群为纽带的共同体。在“物的依赖性”历史阶段,随着商品经济的产生与发展,“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逐步被斩断,个人摆脱了传统的依附关系,独立性和自由度显著提升。当然,个人的独立和自由是有限度的、形式上的。劳动者拥有的是在市场上出卖劳动力的“自由”,个人表面上可以独立地决定自己的行为,实质上受资本逻辑和商品经济规律的支配,物化的社会关系支配了人,“物”的逻辑统治“人”的逻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构成了现代文明的显著特征,人的发展在文明的“进步悖论”中不断推进。在“自由个性”历史阶段,个人摆脱了物的依赖关系,社会关系不再作为异己力量而存在,劳动不再作为谋生的手段而存在,物的力量、社会力量等完全处于人的共同控制之下,个人在自由劳动中,普遍占有丰富社会关系,在闲暇自由时间中,丰富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自身的个性得到充分发展。共产主义就是这样的“自由个性”的社会,是让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自由人联合体”。文明发展程度和人的发展程度是一致的,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进步,都是因为人本身得到发展、人的发展程度得到提升。人类文明发展史就是一部人的解放与发展的历史,与此同时,人的解放与发展程度构成了人类文明历史阶段划分的基本依据。人类文明的发展就呈现为从“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到“自由个性”的历史进程,在这三个历史阶段,人的独立性与自由度是不同的,由此区别出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
以上关于人的发展与文明关系的探讨,为我们阐释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了直接的理论资源,其最核心的结论就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着眼于批判现代资本文明导致的人的物化,以实现人民美好生活、人的全面发展为价值目标、评价标尺。以马克思主义文明主体论为基本遵循,我们能更好地揭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价值坐标,并以此作为引导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规范性力量。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直接参照系就是以资本为基本建制的资本主义文明(以下简称为“现代资本文明”)。现代资本文明的核心是资本,资本具有“文明面”:极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培养了人的社会属性、促进新社会因素的产生,等等。从人的发展角度看,资本的“伟大文明”作用在于:“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资本解放、发展了人,但同时也导致了人的客体化、物化、异化、虚无化,一句话,“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与此同时,资本还导致了贫富分化、社会冲突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对此,我们不做过多展开,而是要引出这样的基本观点:人类文明新形态要超越现代资本文明,突破以资本为主导的生产逻辑、发展逻辑、生活逻辑,坚持把人的全面发展作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最高目标。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抽象否定资本、彻底抛弃资本,因为,中国仍然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利用资本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仍然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关键在于以什么作为现代化发展和解决社会问题的最高原则、最高评价标准。以资本为本的是现代资本文明,以人为本的是人类文明新形态。当然,仅仅停留在应然层面是不够的,人的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实现人的解放还要靠发展,靠不断发展的生产力及其提供的物质基础,“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发展,那就只会有贫穷、极端贫困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需品的斗争,全部陈腐污浊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在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实践中,我们要:(1)摒弃以物的发展为尺度的发展观,树立以人的发展为尺度的发展观。“文明是朝着人类幸福的目标前进的。”文明追求的根本目标不是物的发展,而是人的发展。物的发展只是推进文明进步的手段,是服务于人的发展的。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就是要不断为改善人的生活状况、提升人的发展创造各种条件,“更好满足人民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方面日益增长的需要,更好推动人的全面发展、社会全面进步”。(2)摒弃人的单向度发展观,树立人的全面发展观。人的发展是全方位的,而非片面的,实现人的丰富性和完整性,就必须“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并且把他作为具有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因而具有尽可能广泛需要的人生产出来”。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在社会实践层面上,表现为促进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3)摒弃少数人获利的发展观,树立人人共享的发展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文明的基本定向就是“生产将以所有的人富裕为目的”,“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人类文明新形态内含了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人民共享文明发展成果、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文明优于资本主义文明的显著特征。
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中国共产党提出的重大政治命题,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正在不断深化与拓展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实践。“文明是最崇高的联系纽带,人类在文明旗帜下聚集在一起。”今日之中国在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旗帜下不断前行,以马克思主义文明观切中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本质规定,这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提供了基本路向:从文明形态论看,中国式现代化要超越传统工业文明模式,以信息时代的文明为演进方向,走新型工业化道路,实现“四化同步”协调发展;从文明结构论看,中国式现代化要超越单一的物质文明模式,以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为目标导向,走出一条实现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和生态文明相互促进、相互协调的新道路;从文明主体论看,中国式现代化要超越资本主导的现代化模式,以实现人民美好生活、共同富裕为目标导向,走出一条驾驭资本以服从于社会主义本质要求、服务于人的全面发展的新道路。
(作者单位: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3年第2期目录
发布时间:2023-05-10 1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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