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25日傍晚,俄罗斯的三色旗取代了克里姆林宫屋顶飘扬了74年的苏联国旗,一个强大的帝国消失无踪,曾经响彻世界的忠诚、信仰、力量至此戛然而止。20年过去了,经历了这场世纪剧变的人们,现在如何看待这一切?
久加诺夫:苏联的解体不是社会主义的崩溃
(俄罗斯联邦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俄罗斯国家杜马共产党党团领导人)
20岁那年,我加入了共产党。我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但我知道现在的俄罗斯不是苏联。
苏联解体不是剧变,而是背叛,戈尔巴乔夫背叛了亲属、朋友和人民,也背叛了社会主义,借此在西方获得了名声。叶利钦等人也对苏联解体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瓦解了苏联。
当时的苏联确实有很大问题,改革是必要的,但戈尔巴乔夫采取的方法不对。他本来应该本着对人民和国家负责任的态度,像中国一样从经济领域开始改革,但他盲目地从政治领域和政党制度开始改革,很快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共产主义。在俄语里,这个词含有“人民的、社会的”意思,可以说,共产主义就是要维护人民的利益。苏联的解体不是社会主义的崩溃,而是社会主义一种具体历史形式的瓦解;新的,更加有效的社会主义形式正在酝酿中,终究会取代当前的资本主义。
今天,俄罗斯的贫富分化非常严重,很多人甚至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学者和知识分子收入微薄,社会地位低下,很多人去了西方。我们致力于建设一个有组织的、民主的、代表所有劳动者利益的党,恢复社会的价值和公正。
俄共的注册党员目前只有16.4万名。但我们是在一种特殊的条件下活动的——它不仅受到当局的压制,同时还受到了调查。很多人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但是,他们也有一种担心和恐慌——可能因加入俄共而被单位开除,也会给子女和家庭造成一定的困难和不便。但最近,有1500万人在我们举办的活动中签名。我们的选民也不仅仅是那些领养老金的老人。所以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共产主义了。
戈尔曼·斯特林格夫:混乱会让我们迅速获得,然后迅速失去
(苏联时代的第一个百万富翁,曾倾其财力参选总统,现携妻子过着归隐田园的生活)
戈尔巴乔夫执政那年,我23岁,是个在莫斯科租房住的穷小子。我爱上了房东的女儿。记得第一次和她约会时,我对她说:“我将来会成为百万富翁!”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而我也没有食言。
那时,整个苏联暗潮涌动。我正是趁此机会开办了苏联第一家商品原料交易所,靠它,我赢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我可以毫不隐讳地说,是苏联解体之后的混乱状况成就了我的财富。尽管解体发生时我还弄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那种真空状态让我在半年之内赚了百万卢布。我一下成了俄罗斯最富有的人。我买了一座城堡,雇用2000名保安,他们全都是前苏联的特警。我去英国豪赌。有一次输了很多,一气之下便把赌场买了下来。我那时资产也就两亿美元左右,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俄罗斯毫无疑问是超级富豪,尽管与那些欧美富翁比起来,资产只是人家的零头。
2002年,我筹备参加总统竞选。当全部竞选文件递交上去时,竞选委员会突然取消了我的资格。对我来说,这是个巨大的灾难。当时我借了很多钱,如果我能参加竞选,那么这些钱都是无偿提供的,可是在最初阶段,我就被取消了资格,我不得不变卖资产来抵债。混乱让我迅速富有,混乱也让我迅速变得一无所有。最后,我搬出了富人区,搬到了莫斯科郊外60公里的一片森林田野相杂之地,决定安心当一个农民。
如今,苏联解体已经二十年。我常常怀念16世纪的莫斯科公国。那是一个有着唯一语言和唯一信仰的伟大国度。现在的俄罗斯,则是一个在语言、文化、信仰上毫无关联的区域,是不同民族构成的“乌合之众”,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弱国。我早已不再参与任何社会政治活动,而在东正教中寻找精神的归宿。
我曾在瑞士银行有过账户,坐在闷热的办公室里看着账户上的数字。回想起来,那时我才是贫穷的。真正的财富来自自由的农耕生活,来自清新的空气。我现在有牲畜,有房子,有土地,有新鲜羊奶。苏联时代的大工业制造严重破坏了环境,农业生产也依靠化学产品,苏联的垮台使这些有害生产停止了,我们有了更好的环境。生态是关系到人,关系到子孙未来的事情,我们更应该通过它来审视苏联解体的价值。
我扔掉了电视,不再让孩子去学校。不过在我家小院的栏杆上,还挂着当年交易所的交易铃铛。每天早上,我都仪式般摇动铃铛,纪念那个逝去的时代。
娜塔莉亚·鲍里斯诺夫娜:俄罗斯最大的敌人就是这种简单的剧烈
(7个孩子的母亲,成功的商人,被誉为前苏联最富有的女人)
苏联解体前,我的生活很平静。丈夫是军队的工程师。1986年,他牺牲了,而我还怀着身孕。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生活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我需要肩负起母亲和父亲的双重责任。
我重新干起了记者工作。当时我是苏联时期非常有名的杂志《女工人》的记者,此外我还为《青年》、《火星》等杂志撰稿。苏联解体前,我开始经商。当一个体系解体时,会出现很多机会,我很庆幸我抓住了它。这让我从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我当时做的事情,相当于帮国家追讨他国的欠款。因为我是记者,能找到接近政府圈的人。我通过各种方法,追回一部分欠款,拿到一定比例的报偿。我一直工作到1994年,直到叶利钦政府的一个部长找到我,让我不要再插手。我感到已经有了危险,所以退出了这个行当。
对很多人来说,苏联解体是从未料到的。在苏联时代,虽然我们有很多孩子,但国家能够给予一定的帮助,还有各种救济和保障。所以我一度感到很遗憾,这样庞大的联合体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很多人的命运急转直下,生活十分萧条。
我感谢戈尔巴乔夫走出了改革的一步,尽管我对他并不喜欢。他有勇气进行尝试,顺应人民改革的希望,但是没有人想到改革以这样的方式结局。戈尔巴乔夫显然在有些地方犯了错误。
我们并不反对共产党,只是对现状不满。我认为国家应该平稳地过渡。无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一旦开始剧烈变动,总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俄罗斯最大的敌人就是这种简单的剧烈。俄罗斯的历史告诉我,变革带来的从来不是平稳过渡,每次变革都会经过大约二十年才能好转。
拉吉夫·瓦列里耶夫:我一直等待苏联的重生
(苏联解体前是卡车司机,现在在红场扮演斯大林)
我从来没有想到苏联会解体。对我来说,那曾经是一个非常好的体系,我相信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工作稳定而牢靠,每个人都有事可做,并且能享受到平等的社会资源。解体对我的冲击是异乎寻常的。一夜之间,之前30年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没有人能坦然地处理这样的错愕感。解体20年了,很多人并没有摆脱当年因为这场剧变而变得凄惨的生活,有些人更糟。我在红场扮演了四年的斯大林,就在去年,当局以各种理由把我赶到了地下通道里,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害怕革命。我还是怀念当年那个苏联,如果它能重生,我将是第一个举旗迎接的人。也有不少人跟我一样,他们也在等待,我能感觉到。每当我在红场或地铁站工作,总会有人围上来,对我说:“斯大林同志,我们需要您。”
米哈伊尔·卡良金:我离开时是一个国家,回来时却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国家
(现任莫斯科国立大学动物博物馆馆长)
我毕业于莫斯科大学,1985年起就职于莫斯科大学动物博物馆。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们的博物馆是俄罗斯最古老的,成立于1791年,前身是莫斯科帝国大学自然史办公室。
记得苏联解体时,我和同事正好在西伯利亚研究野生动物。那里冰天雪地,我们与世隔绝,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是一部无线电发报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只知道社会动荡,人们要求改革。我们每天想的只是到圣诞节就可以回家,和家人过一个温暖的节日。但就在12月22日晚上,我们大本营的无线电通知我们,事情可能有变化,让我们做好继续留守的准备。我们一时不知所措,但还是抱着希望,以为只是科学院经费和研究进度出了问题。到25日,我们突然得到了苏联解体的消息,竟让我们一度以为这一定是同事开的圣诞节玩笑。
我们在寒冷无人的西伯利亚苦等,我们每天想象着莫斯科的情况,想象解体对于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可是很难想象出来。因为我们从小生活在苏联,从未意识到有一天它会不复存在。我们受尽折磨和煎熬,甚至写好遗书。最后科学院终于派车来接我们。我们回到莫斯科,但是我回到的已经不是苏联,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国度。我离开时是一个国家,回来时却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国家。这种感觉是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不能理解的。
苏联解体后,整个国家和社会陷入了低谷。有权有势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国家的财产变为私有,摇身一变成为寡头。但大多数的人过得十分艰难。经历了解体的动荡,看到了太多世态炎凉,也意识到不管社会和国家发生怎样的变化,只有那些珍贵的馆藏永远保持着独特的魅力。它们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丧失价值。我告诉妻子,我这辈子都只会做一个搞研究的人,踏实地做我力所能及而且喜欢的工作。
26年前,我来到这个博物馆,从一个非常普通的讲解员开始,一直到今天成为馆长,我很自豪我没有离开过一步。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一个垮塌的时代会带给每个人内心的崩塌
(俄罗斯著名的媒体人)
1991年苏联解体的时候,我已经从一所高校毕业了。我可以说是我们这代人的代表:一个前苏联年轻工程师、大学毕业生、研究生。
那些年,国家情况十分糟糕。一方面,政府承诺我们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新的制度即将建成,我们会走向资本主义,走向市场经济,我们都对新事物充满向往。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在这条道路上会付出什么。当已经适应苏联式生活的人想要去商店买牛奶、买面包、买肉时,却发现整个国家什么都没有,价格高得不可理喻。
后来在经济层面开始建立市场关系了,开始所有制的转换,开始了没有什么法律保障的社会私有化。那时候的人没法指望法律的保护,警察几乎不管事。我们所有人都是依靠自己,前景一片模糊,不甚乐观。
一个时代的倒塌当然也会导致人民命运的悲惨。大多数俄罗斯人希望回到苏联时代,因为人们在那个时代生活更加轻松,体系帮你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不需要担心工作,不需要担心孩子上幼儿园的问题,不用担心在商店买不到牛奶,你每年有一两次机会去黑海边度假……这是大多数人想要的生活。另一个阶层的人,其中也包括我在内,他们希望依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他们独立思考自己怎么发展,国家怎么发展。是的,这样的生活更困难,但是这是在困难情况下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否则就会出现停滞。我们不希望出现停滞,我们需要一直前进,一直创造或引进些什么,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家庭,为了国家。对于这种人来说,我觉得苏联解体是一件好事。
亚历山大·拉林教授:我们至今还在寻找正确的道路
(俄罗斯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就职于俄罗斯社科院远东研究所)
解体前那段时间,对我们所有人而言真是个难忘的时代,我们社会的性格在这个时代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很多观点立场,党派林立。我也参加了其中的一些游行,但是过了段时间,又厌倦了这些。
之后,在苏联举行了一个全民调查,即你是否希望保留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人们对于社会主义已经没有希望了,因为在这种体制下生活了多年,确认社会主义不能够给老百姓良好的生活,积累下了很多可怕的问题。所以,任何人都不想回到过去。但也不知道如何变革它。我和我的朋友寄希望于进入政权的叶利钦和盖达尔。他们开始对国家进行改革和私有化。
直到现在都有很多俄罗斯人并不喜欢美国,认为是美国在背后有所举动导致苏联解体。但我不这么想,因为如果我们国家自己不是那样一种状况,任何美国人是不可能搞垮苏联的。解体是所发生一切事情的结果。
我们彼此问,是否希望苏联能够重返?没有,任何人都不希望。但是我们也不想苏联解体,因为重建国家、恢复经济困难重重。本来解体后,出现了完全崭新的社会、完全崭新的社会结构,但是,我不能说,这是十分有前途的。因为在任何一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里,我没有看到快速的经济发展。俄罗斯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人民也很有才,但是发展却靠卖石油和天然气。这需要改变。但如何发展?现在依然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思想。一些专家认为,这可能会导致下一次的俄罗斯解体。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为什么我们无法发展教育,提升人的潜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我们在经历移民潮,知识分子流失海外,年轻人移民海外。国家充斥着贪污腐败。但是国家却束手无策……对这个国家来说到底哪条路才是正确的,很可悲地告诉你,30年了,我们还在寻找。
网络编辑:张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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