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是中医的魂魄,如果中药的有效成分消失或减少,毫无疑问影响到治疗效果,进而影响到民众对中医的信心。有专家甚至发出“中医将亡于中药”的警示。
“你怎么跑这里上班了?”11月9日上午10时许,惠州一家门诊里,黄秋怡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黄秋怡对面的老人,则笑眯眯地取下眼镜,说“退休了,总还是要干点事,这里没有医院那么忙”。
老人叫黄桂英,退休前,是惠州市第二妇幼保健院的主治中医师。早年,她和黄秋怡因看病而结识。以前,黄秋怡每次去妇幼保健院看病,都挂黄桂英的号,她的很多病也是黄桂英治好的。
但9年前,黄桂英从医院退休了。如今,64岁的她感觉身体还硬朗,就应邀去了一家门诊给人看病。
在黄秋怡看来,昔日大师级的老中医,现竟“屈身”于一家门诊,多少“有点委屈”。但黄桂英乐在其中,“大医院人太多了,年纪大,吃不消”。而且她在门诊看病时间自由,早上上班,下午3点就可回家买菜、做饭。
两个熟人的“偶遇”,让因病沮丧的黄秋怡,有一丝欣慰。黄桂英给黄秋怡开的方子依旧是3个疗程,不过,每个疗程是10剂药—以前,她每个疗程开的都是6剂药。拧了拧药袋,“变多啦?”黄秋怡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黄桂英朝身后的椅子挡板靠了靠,苦笑着。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几度欲言又止。
“变重”的中药
黄秋怡走后,黄桂英告诉《南风窗》记者,“用药的剂量确实越来越多了,但效果还没有以前好”。可是中医,还是以前那个老中医,而且经验比以前更丰富了。
黄桂英生于1951年,17岁那年,初中毕业,卷入当时“上山下乡”的浪潮中。后来,她参加了当时惠阳地区赤脚医生培训班,3个月培训后,她简单掌握了用草药治病的一些基本方法。
这段时间,上山下乡的很多医生中,除了“出身”不好之外,业务能力非常强。黄桂英非常荣幸地跟着他们学习中、西医。
在那个倡导“工农群众知识化,知识分子工农化”的年代里,工农兵身份的黄桂英,在1972年迎来了改变人生的重要机遇。她被大队推送到当时的广东中医学院(即现在的广州中医药大学)读书。4年系统的学习后,她分配到惠州市第二妇幼保健院工作。
对中西医之争,黄桂英一直比较平和,没有因隶属某个学派而变得偏激。在大学时候,她学习的专业知识中,60%是中医,40%是西医。“哪个好用就用哪个,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黄桂英说,她没有门户之见,但现实中,她也遇到不少“麻烦”。
比如前几年,她丈夫因“血管收窄、供血不足,易晕倒”。她儿子小吴,带着父亲去广州检查、治病,专家特别叮嘱小吴“回去千万不要让你妈炖(药)汤给他喝了,否则永远都好不了”。
回到家,依照专家的说法,小吴转告了妈妈。但黄桂英很执拗,还是给丈夫炖(药)汤喝。小吴有些生气了:“人家专家说了,叫你不要给老爸炖(药)汤喝”。
黄桂英不理会小吴,只说了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中医和西医在打架吗?”
小吴没再追问,黄桂英也懒得解释,“因为他不懂”。如今,黄桂英告诉《南风窗》记者,当时从医院回来,她看到丈夫的气很虚。中医讲究扶正祛邪,她就坚持给丈夫炖药汤,这也让丈夫的气色很快恢复。
还有一次,也是她丈夫的身体问题—血糖高,她就带他去医院开了很多西药。黄桂英担心西药多,副作用太大,就和医生建议:“有没有中成药?”
这时,医生瞪了她一眼,“你认为中医能够治疗糖尿病吗?不要把中医说得那么好!”
黄桂英告诉记者,“哎呀,你不知道,当时那个医生很凶的啊,我一声都没敢吭。”她知道“又遇到一个旗帜鲜明的西医派了”。
不说话,并不代表黄桂英认同了对方。认为中医没用的观点,其实也不需反驳。日常生活中,比如板蓝根。最近,因研发青膏素而获得诺贝尔奖的屠呦呦,也是从《肘后备急方》等中医药古典文献中,获取灵感并最终开创了疟疾治疗的新方法。
在40多年的临床实践中,黄桂英认为,有些急性病主要还得靠西医,但肺炎、肠胃炎等,用中药调理,更容易起效果,“比如有的儿童支气管炎,用西药,怎么打针都打不好,中药调理就很快好了”。
再比如孕妇感冒、咳嗽,西医是不敢用药的,通常西医就推荐孕妇到中医那儿看病,因为怕西药副作用,伤胎儿。
当然,也有中医起不到什么效果的。比如阴道炎,中药起不到什么效果,平时即便病人来要求开中药,黄桂英还是建议患者用西药。
在黄桂英的观念中,中西医各有长处,治病要尊重客观实际,哪个管用就用哪个,不能立场先行。但在她的认知中,主要坚持的理念,还是中医治本,西医治标,所以最好是中西医结合。
但对于中医的现状,她感受最深的还是,“很多中药的药效没有过去那么奏效了,似乎出了点问题”。
以黄桂英开的药方为例,附件炎、不孕不育、盆腔炎等,10年前,一个疗程开6剂药,3个疗程就好了。但现在,一个疗程需要将剂量增加到10剂药,但效果还是没以前好。这让她有些失望,“我给患者开的药,越来越重了,但效果没有过去那么明显”。
消失的“药魂”
黄桂英不是专门研究中药的,但临床的这些体验给了她很大触动。中药究竟怎么了?
事实上,在中医学界,很多学者也注意到这种现象。有专家甚至发出“中医将亡于中药”的警示。
中药是中医的魂魄,如果中药的有效成分消失或减少,毫无疑问影响到治疗效果,进而影响到民众对中医的信心。正因有的药效不明显,一些极端的人们,甚至发出了:中医无用论。
但没有引入西医之前,中国人繁衍生息和治疗病痛,靠的又是什么呢?
“在中医界,我们都知道中医有用,这不需要解释,而且中医也治好不少人。”黄桂英说。
持这种观点的,还有杨开元。
杨开元是梅州人,从事中医药研究40多年。退休前,他是嘉应学院医学院中医药研究所所长。
杨开元出身中医世家,他父亲是梅州有名的老中医。受父亲影响,杨开元从广东药学院毕业后,就一直从事中医药研究工作。他“90后”的儿子从广州中医药大学毕业后,也从事和中医药有关的工作。
对中药的历史和现状,杨开元有深刻的认知。他告诉《南风窗》记者,“中药里的有效成分是治病的物质基础”。因此,要找回中医的灵魂,中药里的有效成分至关重要。
究竟什么在影响中药的有效成分?
从中药的种植、采收、加工(炮制、干燥)到贮藏等环节,杨开元向《南风窗》记者讲述了各个环节的重要作用。
中药种植首先和产地有关,中药是很讲究药材的道地。一些药典里,有的中药甚至明晰到是哪个地方的药物,比如云南、广西的田七,蒙古的“黄芪”等。
因为药效和种植的土壤、气候等环境,密切相关。在中药界流行的“凉利之药生湿地,破积之药产高峰”说法,强调的也是这种关系。
大部分药材的生长环境,偏向于中性土壤。但芳香科植物以及用于制作陈皮的柑、橙、桔等,需要酸性土壤,只有金线莲等少数药物对碱性有要求。
此外,除一些耐寒的植物外,药材种植的朝向,也有讲究,即坐西北向东南。假如“向西北”,则容易受西北风影响,药材易霜冻死掉。如砂仁,本来3年才能结果,如果受风向影响冻死,存活一两年死掉了,也就谈不上结果了。此外,其他一些药物,因未到采收年限就死掉,即便采收上市,药效也很差。
采收方面,比如田七,正常是3~5年才适合采收,但受供求关系以及市场行情波动等影响,有的两年就采收了,这自然影响到植物里的有效成分。
植物的花、叶、枝、根等采收,药效和在哪个季节采收有很大关系。杨开元用一首《采药歌》形象地勾勒了起来:采药识季节,春夏与秋冬。春生叶奏效,夏聚花枝中。秋收头独胜,冬藏根有功。
加工环节,也很重要,因为涉及到药效安全和疗效提高。
加工环节主要指药物的干燥或炮制。杨开元说,干燥方法有晾干、烘干和焙干。具有芳香的挥发性药材,要求晾干,如薄荷、藿香、鱼腥草等;烘干的,主要是含有维生素的苷类药物,且要求90度烘干;焙干,主要是动物类的中药材,通过隔垫板等进行热传递的方式焙干。
现实生活中,有些家庭在进行中药炮制时,为图便利而影响药效发挥。如,原本要求分两次熬制,最后才把第一道和第二道熬好的中药混起来,分成早、晚各喝一次。
但有的图方便,第一道熬了就喝完,第二道再熬再喝完。杨开元说,调着喝是为了让每次喝的药效是稳定、均衡的,因为喝第一道比较浓,第二道很淡,最终影响到治疗效果。中医在这方面,很讲究。
贮藏也是保持药效的关键。杨开元说,贮藏要注意做好“四防”:一防霉变。霉变是直接影响药效的主要因素,俗称“霉药不治病”。二防虫蛀。三防变色。因为色变则质变,比如党参本身是白色的,变成深蓝或黑色,就变质了。比如黄芩,原本黄色,变成绿色就氧化了,药物也随之失效。四是防走油。这主要介于种子类,比如枣仁、柏子仁,一旦走油就失效了。
当下现实是:中药材的种植,以分散农户为主,种植过程中,农药超标、残留等情况突出。农民市场跟风有余,对行情判断不足,无论是抗自然的风险,还是抗市场的风险都比较弱。对种植、采收、加工、贮藏等环节,并没有规范运作。
为解决这些问题,2002年起,国家制定了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从基地选定、品种栽培、采收加工、质量标准等方面做出了要求。
目前,中药材GAP在甘肃、贵州等主要中药材基地,也建了不少基地,但效果并不是很理想。
比“药魂”更重要的
广州某三甲医院药剂科主任张源告诉《南风窗》记者,召回“药魂”固然重要,但比“药魂”更重要的是召回话语权、解释权。
在张源看来,这么多年中医理论的创新,一直停滞不前,中医基本上是吃老本。“目前很缺乏孙思邈、张仲景这样的大师在引领时代。”张源认为,中西医之争的背后,根源在于中医不能像西医那样去解释—比如,药物成分、结构以及有无毒性、副作用等。
西药讲究的是“安全、有效、可控”,有明晰的质量标准。中药通常讲不清楚,没有质量标准,也不利于中医药推广。
一些发达国家,即便中医药有不错疗效,但也没被国外纳入医学范畴,而是纳入保健范畴。这当然有现实困境,如黄芪,里面含有黄酮、皂苷等很多成分。而中药的一剂方子,里面含有10多味中药,其成分就更多了。
尽管有的中医也知道药物里的“君臣佐使”关系,但没法解释:究竟是中药里的什么药物或成分在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如何起作用等等。
这样,即便把病治好,因为讲不清原因,中医给人玄学的感觉。在国际社会上,当国家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话语权时,中医往往会被当成伪科学看待。
现在,很多中医药研究中心也在努力改变这种尴尬局面。
研究人员通过用现代医学、生物学、化学的方法和技术手段,把中药里的成分分解、提取出来,以便于把中药的药用内涵解释清楚:是什么在起作用,如何起作用?
这符合当下西药所主导和制定的规则。用张源的话说,这就是“用西药手段去玩中医”。或许,这是一次超越和突破传统束缚的机会,也是平息中西医争议的好时机。
但未来的问题可能会变成:这还是中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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