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陵说:
教员曾评价刘秀:
“中国历史上最会用人、
最有学问、
最会打仗的皇帝。”
但目前流行一种观点,
说他靠天降陨石打赢昆阳之战,
对地主豪强妥协换取暂时坐稳皇位。
其实这是对刘秀的误解。
1
民心是善变的。
公元8年,汉朝假皇帝王莽,根据谶纬、符文之说,自称受到汉高帝刘邦的传位,登基做了真皇帝,改国号为新,年号为始建国。
汉朝人民前一刻还说着汉家受命于天,后一刻便向王莽跪拜山呼万岁,这场改朝换代的变局,在波澜不惊中进行着。
次年正月的禅让仪式上,王莽封孺子刘婴为定安公,食邑万户,并且拉着他的手痛哭流涕:“老臣也是不得已啊,你的理解老臣”,然后便开始大封群臣,包括11个公爵,卿大夫、侍中等高官数百名。
大臣们得到高官显爵,刘氏诸侯便要让出利益。
于是王莽把32名刘氏诸侯王降为公爵,181名侯降为子爵,几年以后又全部剥夺爵位,彻底在政治上抹除刘氏存在过的痕迹。
后世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两百年的汉家江山,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但当时人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汉朝继承了秦朝的制度,重用文法吏和抑制豪强,是刻在骨子里的立国基因,而经过两百年的太平岁月,汉朝郡县已经遍布王侯豪强,他们占有耕地、山林和人口,利用庄园经济和部曲武装,形成独立的经济军事单位。
汉武帝留下的察举制,又让他们有了互相举荐亲朋子弟做官的能力。
独立的经济军事单位,和纵横交错的政治联姻,导致地方上的豪强们盘根错节。
这种地方生态和汉朝制度是不相符的,也就是说,中央政府理论上要做的事,和地方实际在做的事,完全是两套体系。
所以地方豪强们必须改变政权的性质,让汉朝江山改变颜色,才能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
在这样的背景下,王莽代汉便是顺天应人。
而对于底层人民来说,改朝换代是上层的事,只要不影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谁做皇帝都和自己没关系,无非是歌功颂德么。
于是,王莽又裹挟了大量的底层人民。
面对这一切,刘氏宗室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早年间汉高祖刘邦和功臣们剪除异姓王、分封同姓王,并且约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从此奠定了汉朝前一百年的基调。
这些有地盘、有兵马的刘氏诸侯王,确实威胁到汉朝皇帝的政治安全,但同时也起到制衡朝廷权臣的作用。后来周勃、陈平等功臣能顺利剿灭吕氏诸王,还不敢对皇位生出野心,根本原因就在于,遍布天下的刘氏诸侯王太强了。
如果长安改朝换代,他们必定联合起兵,到那个时候,直接掌控15个郡的朝廷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但是经过文帝、景帝、武帝长达数十年的拆分打压,尤其是推恩令要求诸侯王分封子弟,虽然把诸侯王的军政权力集中于朝廷,却也削弱了地方拱卫朝廷的力量。
到王莽代汉的时候,刘氏子弟有十几万,但没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唯一奋起反抗的是徐乡侯刘快,结果没出城门,便被人民群众击败。
其他人面对王莽代汉的事实,只能束手就擒,跪在地上感谢新皇的不杀之恩。
所以在豪强支持、底层人民无感、刘氏诸侯王无能的背景下,连班固都承认,王莽代汉是天意。
中国就此进入新的历史阶段。
坐在长安的皇宫里,如果王莽能和光同尘,按照汉朝的既定路线办事,或许新王朝还能延续几十年,直到人地矛盾和官民矛盾都压不住了,才会迎来一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彻底毁灭秦汉第一帝国。
然而儒生出身的王莽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发现这个国家有问题,登上皇位以后,便想用自己的方式纠正这些问题,改变现有的世界。
但王莽是生来富贵的外戚子弟,从政以来,始终在走高层路线,根本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所以他不知道地方豪强在想什么、底层人民想要的是什么,以为在皇宫里发布政策,地方郡县就能不折不扣的执行,从而扭转乾坤。
说到底,王莽其实是个汉朝版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辩经一把好手,实务一窍不通。
于是王莽的理想主义改革政策,不仅没有解决现有矛盾,反而更加激化了矛盾——
为了解决土地兼并和人口买卖的问题,公元9年,王莽把土地收归国有,改名为“王田”,奴婢为“私属”,都禁止买卖。同时恢复井田制,私人田地超出一井的部分,必须送给亲属、邻里、乡党。
人性是自私的,人生是无奈的。
王莽的这条政策,便得罪了要求大量占有私人田地、需要大量奴婢服侍自己的地方豪强,也得罪了渴望得到更多田地、或者卖身求活路的底层人民。
为了抑制经济兼并,公元10年,王莽施行五均六筦制度,即对盐铁酒等商品进行政府专卖,政府铸造货币,以及政府亲自出面收购和抛售商品,用来平衡物价。
这项政策是汉武帝施行过的“盐铁官营”、“平准均输”的延续,只不过王莽不懂市场经济、也不懂计划经济,他以为能效仿汉武帝,却造成更大的混乱。
为了提高新朝的国际威望,王莽北伐匈奴、东讨高句丽、南征西南夷,尤其是北伐匈奴的时候,“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万人,转输衣裘、兵器、粮食,自江淮至北边”,动作之大和隋炀帝杨广似的。
结果因为王莽不懂军事,数次出征都以失败收场。
军事失败削弱了新朝的威望,经济失败让王莽的地位一落千丈,总的来说,王莽的理想主义改革彻底失败了。
但王莽并不认为改革失败是自己的责任,而是底下人执行不力,于是失败的迹象越明显,王莽独揽大权的想法越强烈,最终变成“务自揽众事,常御灯火至明,犹不能胜”的样子。
越不行越要工作,越工作越不行,王莽刚开国,就进入一种恶性循环。
而那些年自然灾害非常严重,例如“邯郸以北大雨,流杀数千人”、“关东人相食”、“缘边大饥,人相食”等等。
面对这样恶劣的环境,利益受损的豪强、衣食无着的底层人民突然发现,汉朝岁月静好的日子多幸福啊,当初怎么就推举王莽改朝换代呢?
于是,民心开始思汉。
公元17年,新市人王匡、王凤、南阳人马武起兵,聚众七八千人,在荆州当阳县的绿林山里打游击。公元18年,琅琊人樊崇、逢安起兵,在青州和徐州地区打运动战。
其他千百人的起义军数不胜数。
天下,乱了。
而那个真正的天命之子正在南阳种地,他将借着“人心思汉”的民意,在中华大地上一骑绝尘。
2
西汉末年流行谶纬之说,这是由祥瑞、符文、占星望气组成的一门预测凶吉的伪神学,王莽代汉就利用过谶纬之说。
这种东西现在看来是封建迷信,当时的人们却深信不疑。
在各种各样的谶纬之说中,其中一条是“刘秀当为天子”,王莽的国师刘歆不甘心做臣子,为了对应谶纬,便改名为刘秀,准备以后做皇帝。
也就是说,“刘秀当为天子”不是后来编造的,而是很早就出现了,我们说的刘秀,只是众多刘秀中的一个而已。
关于这条谶纬之说,刘秀(汉光武帝)当然是知道的。
他是汉景帝第六子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属于血脉疏远的汉家宗室,即便在长沙王这一支,刘秀家也是旁支小宗,从曾祖父起,就因为不是嫡长子而没有得到爵位。
不过,没有爵位不代表沦落底层。
只要汉室江山存在一天,刘姓宗室在做官求学方面就有优先权,王莽代汉剥夺了这份权力,不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们都是不能接受的。
于是哥哥刘演“不事家人居业,结交天下雄俊”,刘秀听说“刘秀当为天子”的谶纬之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何用知非仆耶”,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呢?
刘演和刘秀的心声应该是,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既然王莽都能做皇帝,我们汉家宗室子弟凭什么不行?尤其是刘秀,史书上经常说他胸无大志,但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怎么可能想着做皇帝?
所以吧,刘秀其实是喜欢扮猪吃老虎的闷骚男。
公元22年,刘演和刘秀兄弟在南阳起兵。
那年刘秀28岁,相比李世民和朱元璋来说,出道已经很晚了,不过刘秀可能也想不到,仅仅3年后,他便登上九五至尊,再造汉室。
刘秀创业速度如此之快,和三件事有极大的关系 。
其一是刘秀很正派。
起兵之后,刘演、刘秀兄弟的舂陵兵和新市兵、平林兵、下江兵联合,攻克了一些地盘。
历代枭雄起兵,往往军纪不严,经常抢劫人民群众的财物,有时候还会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刘秀兄弟的军队也不例外,刚有一些战利品,就吵的不可开交。刘秀为了平息内部矛盾,便强行夺走刘姓将领的战利品,分给其他将士。
因为他知道,打江山不是一家一姓的事,团结大多数才能成功。
一年后攻克洛阳,其他将领喜欢穿奇装异服,甚至有人穿女人的花衣服招摇过市,唯独刘秀穿着汉朝官服上街,洛阳人民抱着刘秀痛哭:“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
这些都是小事,几乎不值得专门说,但是很奇怪,西汉末年的义军领袖们,能做到公平有威仪的,只有刘秀一个。
仅从个人素质来说,刘秀对其他人都是降维打击。
其二是义军拥立刘玄做皇帝。
打江山是有组织的暴力行动,必须确定名分申明秩序,才能团结群众形成合力。于是在攻克十几座城池之后,南阳义军准备拥立一个刘姓宗室子弟为皇帝。
经过一番讨论,舂陵兵和下江兵拥立刘演,新市兵和平林兵则拥立刘玄。
刘玄和刘演、刘秀都出自长沙王系,高祖父是同一个人,按道理说谁做皇帝都可以,那他们的分歧在哪里?
表面上看,刘演出自舂陵兵,和下江兵的关系也不错,而刘玄出自平林兵,两派义军都是拥立自己人做皇帝。但实际上是因为刘演能力太强,有雄主风范,刘玄懦弱不堪,属于可以操控的傀儡。
“强君弱臣”还是“弱君强臣”,才是他们分歧所在。
刘演认为自己的能力很强,可以效仿汉高祖刘邦走灭秦、灭项羽、称帝的路线,便建议先称王,消灭王莽以后再称帝。但是拥立刘玄的人控制了会场,刘演的方案没成功,刘玄顺利称帝。
在登基仪式上,刘玄“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
这种人是典型的庸主,但凡有些能力的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如果刘演顺利称帝,以刘演的强大气场来看,刘秀基本没有机会了。
其三便是昆阳大战了。
人心思汉代表了民意,谶纬之说代表了美好的预言,但能否真的让民意和谶纬,成为叠加在自己身上的buff,就非常考验汉家宗室的能力了。
唯有最惊才绝艳的人,才能让自己化为民意,让谶纬为自己代言。
公元23年5月,王莽听说南阳义军打出“汉”的旗号,担心失去代汉的合法性,于是染了黑发、立了皇后、纳120名少女为妃,随后派司空王邑、司徒王寻统帅军队征讨南阳宛城。
因为刘演和刘玄正在围攻宛城。
王邑到洛阳以后,向各郡县征发了43万大军,约定会师宛城。
注意,王邑不是直接带43万人出征,而是给地方郡县下了征兵令,让他们自行出发,真正的前锋军队其实只有10万。
10万前锋大军向宛城进军的路上,路过昆阳,立即包围的水泄不通。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绕过昆阳直扑宛城,在宛城杀掉刘玄以后,再集结大军回师,到时候用优势兵力围困昆阳,用政治手段拉拢城内守将,基本是稳赢的局面。
但是王邑不愿意这么做。
因为16年前王莽派他出兵平叛,没有活捉敌军首领,回长安后被王莽骂了一顿,现在王邑吸取教训,一定要攻克每座城池、活捉每个首领,否则王莽又要修理他了。
为了逢迎领导,前方将领就不实事求是的分析战场,不根据实际情况选择战术,王邑算是把官僚主义整明白了。
不过他们有10万大军,昆阳只有刘秀和9000多人驻守,王邑的战略错误问题不大,真正的致命因素是,王邑在战术上也犯了官僚主义错误。
王邑和王寻兵临昆阳城下时,9000多名义军准备驻守昆阳等待救援,但昆阳的城池很小,粮食储备不多,刘演没有攻克宛城前不可能回师救援,所以坚守不是长久之计,昆阳城破是迟早的事。
刘秀深知这一点,于是命令诸将坚守昆阳,亲自带着13名骑兵连夜出城,到郾城、定陵一带整顿兵马,得到将近一万人,然后回师昆阳,和城内守军形成内外夹攻之势。
这样的兵力部署,深得兵法精髓。
紧接着刘秀连续几次小胜,斩首数千级,在这样的基础上,刘秀决定亲自带领三千敢死队冲击王邑和王寻的中军大营,扩大战果。
刘秀是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给敌军撕开一道口子,然后以此为突破口,城外义军迅速跟进,搅乱敌军的阵型,城内守军立即出城杀敌。到那个时候,敌军必然溃散。
可以说,刘秀在昆阳城外设了一场赌局。
他在赌自己的运气,赌敢死队的战斗力,也赌昆阳城内义军发现战机的能力。
刘秀是幸运的。
王邑的官僚主义错误,给刘秀提供了赢得赌局的机会。
就在刘秀带领敢死队进攻的时候,王邑命令所有部队站在原地不要动,他要亲自带一万多人迎战刘秀。
用官僚主义的士气,迎战背水一战的勇士,结果可想而知,王邑大败,而“大军不敢擅相救”,义军斩杀王寻。城内守军发现敌军大败,立即出城迎战,“莽兵大溃,伏尸百余里。”
直到这个时候,超自然力量才出来打助攻,“大雷风起,雨下如注,士卒赴水溺死者以万数”,王邑的军队彻底溃散,逃回洛阳时身边只有几千人。
回顾昆阳大战的过程,刘秀对兵力部署的精妙、敌我军心的判断、在两军阵前走钢丝的决断力,可以说非常精彩。
以往说起昆阳大战,网友们往往把目光聚集在天降陨石上,说刘秀是能召唤陨石的大魔导师,其实昆阳大战是一场技术含量很高的战役,刘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决断能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即便没有超自然力量的出现,刘秀也能战胜王邑的大军,超自然力量只不过增加了刘秀的传奇色彩,仅此而已。
而就在昆阳大战胜利以后,天下人都看到汉家宗室子弟的厉害,也明白王莽军事失败后必然面临政治失败,于是“海内豪杰皆杀其牧守,用汉年号以待诏命”,也就是坐等南阳义军攻克长安,给他们发任命状。
这样的局面,意味着南阳义军成为反莽义军的正统,南阳宗室子弟成为唯一有合法性的汉室继承人。
这是昆阳大战赢来的政治战利品。
不久后,平林兵、新市兵鼓动刘玄杀刘演,对于刘秀来说,亲哥哥被杀肯定很悲伤,但在政治上,刘演被杀意味着再也没人能在资历、战功方面压制刘秀。
从此时起,做人正派战功卓著的刘秀,成为南阳义军中功高震主的功臣,类似于虎牢大战后受封天策上将的李世民,刘玄则处于李渊的位置。
拥有这样的地位,刘秀才成为那个天命之子。
3
昆阳大战后,王莽的新朝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大臣崔发说“痛哭可以改变国运”,王莽便带着公卿大臣到南郊仰天大哭,谁哭的悲伤就给谁升官。
一场闹剧结束,升为郎官的达五千多人。
但谶纬之说不能改变王莽的命运,公元23年9月,义军攻入长安,将王莽斩首分尸。
代汉的王莽死了,南阳宗室是唯一有资格复兴汉室的,刘玄又是南阳宗室的代表,刘玄便成为名义上的汉室正统,接替汉朝两百年国祚的人。
于是刘玄接受各路义军的投诚,大肆封官拜爵,同时派出亲信大将到各地招降纳叛,例如宛王刘赐和李轶镇抚关东、李通镇守荆州、王常镇守南阳等等,准备两手抓,恢复汉室江山。
刘秀得到的任务是巡视河北。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功高震主的刘秀没有嫡系兵马,刘玄是有机会做中兴之主的。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刘秀在河北招降纳叛之后,便要回到长安继续做大司马,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等着哪天被刘玄“狡兔死走狗烹”,和刘演在九泉之下相会。
但历史走到这里,刘秀又得到两个机会:
其一是前文说的,刘玄懦弱无能,无法约束部下,那些希望复兴汉室的人,在刘玄身上看不到希望。
其二就是河北的王郎起义了。
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结果就是刘秀必须击败王郎,收拢河北兵马,而得到河北做根据地,刘秀便有了和刘玄分庭抗礼的资格。
一年前,刘秀还是南阳匹夫,一年后,刘秀得到问鼎天下的巨大机会。
生命啊,它真是璀璨如歌。
王郎是邯郸的算命先生,天下大乱后想混水摸鱼,便到处宣扬自己是汉成帝的私生子,河北人心思汉,又没有王莽的大军镇压,便拥立王郎做皇帝。
说白了,王郎是吃了刘秀打赢昆阳大战的红利。
不过王郎是初步崛起,刘秀是打着刘玄的旗号巡视河北,在河北地区,他们其实是处于同一起跑线的。
正因为如此,刘秀便有了消灭王郎、夺取河北的机会。
早在刘秀巡视河北以前,上谷太守耿况便接受了刘玄的号令,彭宠被刘玄任命为渔阳太守、吴汉被任命为安乐令,这三个人都是倾向刘玄政权的,不愿接受冒牌货王郎的号令。
于是耿况派儿子耿弇到长安汇报工作,请示下一步如何行动,结果耿弇刚走到卢奴县,便遇到巡视河北的大司马刘秀。
耿弇觉得,刘玄派出的大司马都来了,我就不用去长安了,直接向刘秀汇报工作吧,便说出那句经典名言:“渔阳太守彭宠,公之邑人,上谷太守,即弇父也,发此两郡控弦万骑,邯郸不足定也。”
刘秀打开了河北的局面,也非常高兴:“此是我北道主人也。”
那种感觉,和教员长征到陕北遇到徐海东差不多了。
从此以后,渔阳和上谷成为刘秀的基本盘,上谷太守耿况、渔阳太守彭宠、耿弇、安乐令吴汉、上谷功曹寇恂、上谷长史景丹、狐奴令王梁这批河北豪杰,也和追随刘秀到河北的邓禹、冯异一起,成为复兴汉室的开国功臣。
随后刘秀到了信都郡,见到倾向刘玄政权、不肯归附王郎的信都太守任光、和戎太守邳彤,他们向刘秀汇报工作:
“吏民歌吟思汉久矣,故更始(刘玄)举尊号而天下响应。今卜者王朗,临集乌合之众,无有根本之固。明公奋二郡之兵以讨之,何患不克。”
信都与和戎也成为刘秀的据点,任光和邳彤成为刘秀的嫡系,后来位列云台二十八将。
在这批河北豪杰中,有个人叫耿纯,他的母亲是前任真定王的公主,和现任真定王刘杨有一些血缘关系,平时相处的不错。于是通过耿纯的穿针引线,坐拥十万大军的真定王刘杨也站在刘秀一边,间接向长安的刘玄效忠。
为了安抚真定王刘杨,刘秀迎娶他的外甥女郭圣通,年前刚娶过门的阴丽华,在政治联姻的需求下,便从小甜甜变成牛夫人......
毕竟刘秀是做大事业的,爱情值几毛钱?
而发现刘秀的事业做大,汉中王刘嘉也推荐校尉贾复、长史陈俊到河北投奔刘秀,刘秀又收获两员大将。
这些人里有南阳人,也有河北人,但南阳人都在河北建功立业,和故乡基本没有联系,所以我把他们都称为河北豪杰。
凭借这批河北豪杰的带资归附,刘秀亲自南征北战,逐渐击破王郎和铜马军,得到渔阳、上谷、涿郡、中山、巨鹿、广阿等郡县,占据了河北的一半地盘。
写到这里,我们可以总结一下。
刘秀能在河北做大做强,个人能力强悍当然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刘秀是以刘玄忠臣的身份出现的。
他打着刘玄的旗号,吸纳忠于汉室的河北豪杰,击败不忠于汉室的河北群雄,把昆阳英雄的光环持续放大,获得了汉室大救星的名望和河北地盘,完成自己的原始资本积累。
这才是刘秀巡河北的真相。
走到这一步,刘秀和刘玄便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
刘玄知道,功高者必震主,所以他在称帝后杀了刘演,河北政局基本稳定以后,又封刘秀为萧王,让他与河北功臣回长安,以后找机会杀掉。
刘秀也明白,功高震主者身危,刘演的教训就在眼前,刘玄的恶意隔着黄河都能感受到,真的放弃河北回长安,那就是待宰的羔羊。
刘秀必须想办法留在河北,继续掌握兵马和地盘。
正好,河北豪杰们支持刘秀留在河北。
邓禹刚到河北便和刘秀说:“更始既立而灾变方兴,以人事观之,帝王大业非凡夫所任,分崩离析,形势可见。”
耿弇深夜闯进刘秀卧室说:“今更始为天子,而诸将擅命於山东,贵戚纵横於都内,元元叩心,更思莽朝,是以知其必败也。”
护军朱祐说的更直接:“长安政乱,公有日角之相,此天命也。”
意思很明显了,河北豪杰们都知道刘玄不能成事,回长安以后,要么被刘玄杀,要么将来被其他枭雄杀。
而刘秀是扭转天下局势的昆阳英雄,更是根正苗红的南阳宗室子弟,这皇帝刘玄能做,凭什么刘秀不能做?
为了保住事业和性命,他们都拥护刘秀留在河北,进而开朝立国,兑现平定河北的战争红利。
就这样,刘秀和河北豪杰们结成利益同盟,留在河北继续征讨,同时派邓禹渗透关中,寇恂进驻河内,给河北根据地开拓战略空间。
公元25年,刘秀在常山郡鄗县登基称帝,相当于功高震主的功臣,把刘玄这个开国皇帝给震了,就像功高盖世的李世民,在玄武门把李渊给震了一样。
归根到底来说,刘秀在河北称帝,虽然晋升为东汉政权的开国皇帝,但他不是抛开刘玄另起炉灶,而是在以南阳义军为核心的刘玄政权内部,团结河北功臣,进行一场复兴汉室的拨乱反正。
4
纵观中国历史,开国皇帝的军政能力,刘秀可以和李世民、朱元璋、刘邦并列第一梯队,而和其他三人相比,刘秀的竞争对手却比较菜。
河北的铜马、高湖、大枪、尤来、五校等义军,都是以盘踞的地方命名,几乎没有进行根据地建设,而且在“人心思汉”的时代,这些义军根本没有开朝立国的可能。
起于山东的赤眉军倒是人数众多,也拥立刘盆子为帝,做为复兴汉室的招牌。
但刘盆子只是15岁的放牛娃,没有任何军政才能,典型的傀儡皇帝。赤眉军又是流动作战,没有根据地,更没有严格的军纪,攻入长安消灭刘玄以后,“兵士剽掠、暴掠吏民、百姓不知所归”,和唐末黄巢似的。
有赤眉军做背景板,先后经营关中的邓禹、冯异严格约束军队,抚慰关中父老,很快就做到“父老莫不感悦、名震关西。”
盘踞山东的张步,有攻城略地的军事能力,但没有坐天下的政治野心,也不善于团结群众,充其量是个张宗昌一样的乱世军阀。
四川的公孙述不信任外姓大臣,只重用公孙氏的亲戚,而且处理事务非常苛刻,虽然做了皇帝,但没有人君的样子,马援都说他是“人形木偶、井底之蛙”,成不了大气候。
刘秀拥有中国历史上顶尖的军政能力,遇到一群战五渣,可谓是满级大神到了新手村,妥妥的降维打击。
所以当时人都评价说:“当今称帝者数人,而洛阳土地最广,甲兵最强,号令最明,他姓殆未能当也。”
意思就是,汉室复兴已成定局,其他人没机会了。
公元36年,刘秀一统天下。
虽然从称帝到一统共用了12年,但那是因为起义的枭雄太多,需要一个一个的消灭,在这个过程中,刘秀始终控制着统一的节奏。
而在统一天下之后,刘秀“退功臣进文吏”,轻松拿掉开国功臣的兵权,给他们荣华富贵奉养终生。然后裁撤郡县的轻车、骑士、材官等地方军队,不给豪强们借地方军队造反的机会,并且恢复三十税一的赋税制度,让底层人民能够休养生息。
有大臣劝刘秀北伐匈奴,他却说:“百姓负担太重,不打仗了。”
这就是刘秀自己说的“以柔道治天下。”
倒不是刘秀不敢杀功臣,实在是没必要。
那些杀功臣的皇帝,无非是担心功臣们掌握军权,自己或者子孙控制不了,这才举起屠刀。
刘秀本身就是战功最大的人,跟着他打天下的,都是在刘秀功成名就以后入伙,资历和战功都没法比,更何况在“人心思汉”的大环境下,不姓刘,有再大的军权也没用。
所以刘秀收军权的时候,只用一句话,就把开国功臣们打发回家。
这哪用得着杀功臣来收军权?
至于说刘秀“度田”失败,从此以后就放纵地方豪强,其实也是不符合实际的。
“度田”是公元39年的事,距离开国已经15年。
之前刘秀已经多次下令,要求郡县上报田亩和人口,交给朝廷造册登记,做为征收赋税的依据,但是地方官员和豪强勾结在一起,每次上报的数据都有水分,于是在这一年,刘秀要求郡县重新丈量田亩、登记人口。
发现刘秀来真的,地方官员担心秋后算账,地方豪强担心经济利益受损,便联合起来举兵造反,“青、徐、幽、冀四州尤甚。”
但到了公元40年10月,刘秀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改变策略——
首先,刘秀不再追究以前平叛无功的地方官员,让他们从现在开始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平定叛乱。
其次,对于辖区内有叛乱武装,地方官员没有及时剿灭的,刘秀也不定罪,而是鼓励地方官员主动进攻,最后以歼敌数量论功行赏。
这就让地方官员摆脱了历史包袱,重新有了工作的积极性。
最后,刘秀允许叛乱武装互相检举揭发,只要5个人团结起来杀死1个同事,就免除这5个人的叛乱之罪。
这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刘秀的三板斧砍完,地方叛乱很快平定,没用多久,地方便恢复“牛马遍野、邑门不闭”的太平环境。
那些煽动叛乱的地方豪强,刘秀都迁徙到远方郡县,按人头拨给田地,让他们自力更生,这就剥夺了他们操纵地方事务的能力。
都做到这一步了,可见刘秀已经彻底压制了地方势力的反扑,那么“度田”就没理由放弃,而是继续推进,成功建立了完整的田地、人口档案。
这份档案,才是复兴汉室的依仗。
如果没有刘秀建立的这份档案,汉朝就没有稳定的税源和兵员,根本撑不过一百年。
所以刘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治理国家方面也是非常成功的。
王夫之评价刘秀:“自三代以下,唯光武允冠百王”,可以说相当客观。
5
现在说起刘秀复兴的东汉王朝,往往说刘秀代表了豪强地主的利益,导致东汉王朝始终没能振作起来。
但问题是,哪个古代王朝不代表豪强地主的利益呢?
刘邦建立的西汉王朝,开国功臣倒都是布衣将相,可大封功臣之后,萧何、张良、曹参、周勃这些食邑万户的人,本质上都是豪强地主。
朱元璋建立的大明王朝,那些追随他打天下的淮西勋贵,都被封为公侯伯和世袭武官,他们同样是大明的豪强地主。
所以不能说东汉王朝代表了豪强地主的利益,而是刘秀代表了追随自己的豪强地主的利益,这是每个封建王朝的必然走向。
那些没有追随他打天下、甚至和他作战的豪强地主,刘秀剿灭、迁徙起来可是毫不手软。
《后汉书·第五伦传》里说:“光武承王莽之余,颇为严猛为政,后代因之,遂成风化”,意思是,东汉王朝从刘秀开始,就以刚猛为治国纲领。
导致东汉王朝没能振作的真正原因,是西汉延续下来的三个历史遗留问题。
其一是汉武帝颁布的察举制。
由于两汉时期竹简书写不方便,书籍和知识不能大规模传播,通过科举考试来筛选知识分子,便是一个不可能的选项。
那么在熟人圈子里互相推荐的察举制,就成为唯一的选择。
但这种选人用人的制度没有统一标准,往往是张家推荐王家的儿子、李家推荐赵家的侄子、赵家推荐张家的外甥,越到后期越依赖人情世故,最终形成阶层固化,寒门知识分子没有出头的机会。
到了魏晋时期,察举制演变成九品中正制,同样是熟人圈子里互相推荐的选人机制。
所以只要生产力没有进步,察举制继续存在,“汝南袁氏”这种四世三公的家族,就是必然出现的。
其二是西汉后期兴起的庄园经济。
这种经济模式是自成一体的,庄园里有耕地、有池塘、有山林、有铁匠铺、甚至有小型集市,完全可以实现庄园经济内循环,不必和外界发生大规模的交流。
不和外界进行经济交流,意味着拥有庄园的豪强地主有很强的独立性,在庄园工作的人口有很强的依附性。
于是拥有庄园的豪强地主,可以把庄园里的人口武装起来,和地方政府分庭抗礼。
而庄园经济和察举制结合起来,便产生了左右天下局势的门阀士族。
其三是宗室和功臣的封赏太滥。
公元26年12月,刘秀下诏:“宗室列侯为王莽所绝者,皆复故国”,王莽代汉时失去爵位的32名诸侯王、181名列侯,刘秀都给恢复了。
公元37年大封功臣时,宗室列侯还剩下137人,此外开国功臣封侯者365人,外戚恩荫封侯者45人,共计547人,相比汉高祖刘邦封的143名功臣,整整翻了3.8倍。
刘邦封的功臣里,萧何和曹参都是万户侯,而刘秀封的功臣里,高密侯邓禹食四县,胶东侯贾复食六县,食邑都在2、3万户以上,至于食邑数千户的功臣,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列侯的食邑不入国库,都是私人收益。
而西汉列侯的平均食邑是2000户左右,那么功臣的食邑总数在28万户、143万人左右,占西汉初年2000万总人口的7%。
国家财政负担是比较轻的。
我们以这个数据为参考,可以推算出,东汉列侯的食邑总数起码在110万户以上、将近600万人口,占东汉初年3500万总人口的18%。
这个数据对国家财政负担就比较重了。
除了列侯,还有诸侯王。
东汉的诸侯王数量基本维持在20——24个之间,虽然诸侯王没有独立于朝廷的武装,但每个诸侯王依然有一个郡的食邑,每个郡将近十个县,这又在列侯之外,加重了朝廷的财政负担。
刘秀去世后,汉明帝刘庄继位,他有9个儿子,除了继位的汉章帝以外,其他8个都是诸侯王。
而汉章帝在位时期,非常疼爱兄弟们,专门下令“诸国户口皆等,租入岁各八千万”,即让8个亲兄弟每年各有8千万的收入,总计6.4亿。
要知道,东汉和羌人打了一百年战争,军费也就200亿,可以说,仅汉章帝的8个亲兄弟,30年的私人收益,就够国家百年的军事开销了。
到了公元140年,东汉还剩下20个诸侯王国,共有食邑179万户、人口1095万,占4789万总人口的22%。
你可以想象一下,列侯和诸侯王占有的食邑,剥夺了多大的国家财政份额?
那是将近一半了。
刘秀曾说过:“古之亡国者皆以无道,未尝闻功臣地多而灭亡者也”,但刘秀显然低估了历史周期律的作用,这些列侯和诸侯王,让国家背上沉重的财政负担。
那刘秀有其他选择吗?
其实没有。
自从汉武帝削弱诸侯王的军事实力以后,便要给一些经济收入做补偿,这是“汉家制度”的一部分,刘秀做为复兴汉室的中兴之主,不可能推翻旧制度而另起炉灶。
毕竟维护汉家制度,就是维护刘秀的合法性。
总的来说,东汉王朝的国运不振,其实和刘秀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在有生之年,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事情。
以上三个西汉延续下来的历史遗留问题,才是影响东汉命运、乃至魏晋南北朝命运的核心问题。
而这三个问题,都不是刘秀能解决的。
如果用微观视角看刘秀,我们可能觉得,这个人的一辈子太顺利了,个人能力独步古今,各种机遇层出不穷,简直是天选之人。
但用宏观视角看刘秀,他其实是个悲剧人物。
刘秀有不输于刘邦、李世民、朱元璋的能力,更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运气,却只能复兴一个汉宣帝的国家。
这,可能就是复兴汉室的代价吧。
参考资料:
资治通鉴 司马光
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司马迁
刘秀度田新探 藏知非
东汉的封国食邑制度 柳春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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