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ICU抢救中（视频截图）
记者｜蔡晓仪 陈卿媛
7月8日，杭州一名刚毕业的22岁女孩徐惠惠（化名），在连续四五天熬夜加班后，在家休息时突发疾病，随后被送进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ICU抢救。这名女孩牵动了无数网友的心。不幸的是，半个多月后，女孩于7月26日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
7月28日，红星新闻记者从惠惠家属处获悉，惠惠一家是江西人，她的哥哥10年前因车祸去世。徐父徐母靠贷款供她上大学。毕业后，惠惠便独自承担起家中的债务。由于想着尽快减轻家里负担，还清贷款，才拼命工作。
28日下午，杭州市滨江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官方微博通报“网传22岁女孩熬夜加班猝死”一事：经查，涉事企业为杭州慕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该局已关注到有关情況，并联动相关单位介入调查核实。如发现企业存在违反劳动法律法规的行为，将依法依规严肃查处。
“工伤认定”成为摆在惠惠家人面前一个现实的难题。多位律师认为，由于在非办公地点和时间猝死、且抢救时间超过48小时，惠惠要认定为工伤，在法律层面存在一定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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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发生
女孩连续熬夜加班引发猝死
家人称加班为偿还家中贷款
7月初，惠惠开始发现自己身体不适，并于7月2日向公司请假。“她先是去小诊所拿药，但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严重。”惠惠堂哥表示，“她一直熬夜加班，事发前一周还出现了感冒、胸闷不适等症状，受父亲和公司催促才决定请假看病在家休息。”
“呼吸好累！”在家休息期间，惠惠曾告诉徐父，她胸闷不适，徐父问需不需要他从江西老家赶过来，但惠惠比较好强，她说“我慢慢会好的”，没让徐父到杭州。
7月8日，惠惠身体不适的情况越来越糟，实在难以忍受，于是她向合租的同学借了2000元，在同学的陪同下去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治疗，在就诊的过程中突然晕倒在急诊室。随后，惠惠被送入ICU抢救。
据杭州当地媒体报道，当天接诊的是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急诊科的副主任医师卢骁。据卢医生介绍，女孩被送到急诊室时已经没有了意识，进一步检查发现没有了心跳和呼吸，浑身皮肤已经发紫，情况很危急，他们诊断可能是“心肌炎引起猝死”。
由于女孩病情严重，在ICU抢救了6天仍未脱离危险。院方此后考虑心脏移植手术，但女孩家里无法承担巨额费用。在女孩去世后，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急诊科卢骁副主任医师在社交平台发布了视频，视频中的内容是女孩生前，卢医生和家属的一段对话，卢医生表示，女孩的情况已不适合再抢救，安慰家属让女孩安静离去……“这种和家属谈话其实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家属很痛苦，医生也很痛苦。”卢医生事后这样表示。
7月28日，红星新闻记者从惠惠家属处获悉，惠惠是江西人，身高一米六几，体型偏瘦。哥哥在10年前因车祸去世，徐父今年59岁，母亲57岁。惠惠哥哥去世后，徐母因为悲伤过度，在家休养，徐父则给人当护工，每年收入五六万元。
2018年，惠惠考上江西工程学院，每年学费就需要2万元。家中没钱，惠惠读大学期间，全靠每年的8000元的助学贷款。惠惠父母生活用钱也十分节省，所有钱都用于养育女儿，每年仅留下四五千元过年。
大约在2020年，惠惠查出患有狼斑红疮，最开始治疗时，每月费用需1000多元，长期不间断的医药费又让这个家庭添上经济负担。
2021年9月，还未毕业的惠惠就进入杭州慕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实习，岗位为网络直播运营。天眼查显示，这是一家新公司，公司在惠惠入职前4个月刚成立，从事商务服务业，经营着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网络文化经营、演出经纪、互联网销售等项目。
实习期间，惠惠每月工资为四五千元。同年12月1日，惠惠正式转正，转正后加上绩效工资，每月可以有1万元出头。
其实在上大学前，徐父曾表示希望女儿以后当老师，工作相对稳定。但是惠惠有自己的打算，她认为教师工作稳定但收入不太高，她想学习美术，工作以后收入更高，这样才能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在杭州，惠惠和一个同学以及另外一个租客合租了萧山的一套三居室，房租加上物业水电等费用，每月2000元左右。徐父说，惠惠每天需要从萧山坐地铁到滨江，公司12点上班，她早上11点左右出发，晚8点下班，但她经常加班。2022年春节过年时，惠惠腊月28才回家，回家也经常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徐父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惠惠今年刚毕业，便独自承担起家中的债务。由于想着尽快减轻家里负担，为此她拼命工作。“惠惠工作以来，我和她时常联系。她经常说她工作每天都很累，经常工作到早上四五点。”
▲徐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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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声音
称女儿身体被公司“搞垮”
当地人社部门已经介入调查
惠惠被送往医院抢救时，因徐父徐母无法支付医疗费用，杭州慕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欠条形式帮其垫付了10万元，“但募集数万元后不再帮助”，女孩家属介绍，本次治疗费用已花费45万元，相关的爱心筹款平台显示已有筹款19万元。
住院十多天后，惠惠曾一度苏醒，父女俩得以进行短暂的沟通——徐父安慰她说“会好的”，惠惠也回答徐父“好的”。然而在7月26日，经过半个月的抢救，惠惠还是不幸离世。
徐父介绍，在得知女儿去世后，徐母近两日已吃不下饭，只好请来医生打点滴。27日，徐父在社交网站上称，“我的孩子最终还是抛下我们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帮助，希望所有的孩子所有的好心人一定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打拼奋斗也要照顾好自己！”
27日晚上，二老将女孩遗体送回江西老家火化。目前，徐父一家已和律师咨询工伤认定和法律程序相关问题，暂时没有新的进展。
徐父认为，女儿的身体是被公司“搞垮的”，但截至目前，公司从未主动慰问过惠惠家属。他认为公司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据媒体此前报道，对于女孩相关的后续处理，该公司高管曾表示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事可以找公司法务。女孩家属称，他们曾和公司法务联系过，法务明确表态不会负责，如果要申请工伤赔偿需要走法律途径。
7月28日，杭州市滨江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官方微博通报，对于网传22岁女孩熬夜加班猝死，经查，涉事企业为杭州慕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该局已关注到有关情況，并联动相关单位介入调查核实。如发现企业存在违反劳动法律法规的行为，将依法依规严肃查处。
▲7月28日，杭州市滨江区人社局官微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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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说法
抢救时间超出48小时
工伤认定可能存争议
28日晚，徐父和周兆成律师在媒体直播间进行线上连线，周兆成是北京著名律师，曾代理过“操场埋尸案”和“错换人生案”等知名案件。在直播中，周兆成律师表示，由于女孩抢救了十几天，抢救时间已经超出了48小时，所以工伤认定存在一定争议。“在法律层面，如果只限定48小时的话，从时间上值得探讨。希望家属不要难过，如果有证据证明，公司加班的制度严重违反劳动法，公司还是要承担相应的赔偿。"
周兆成律师认为，根据《劳动法》规定，劳动者平均每周工作不超过44个小时，加班的时间也会有规定，每天不超过8个小时，用人单位不能随意为之。惠惠的死亡和公司加班文化有一定的因果关系，相关职能部门如果认定用人单位存在违法用工，那就存在侵权问题。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近年来，许多职场人不仅要面对很难跳出的高强度工作环境，还要时刻担心突发意外后难以被认定工伤的保险困境。
2021年6月21日，中国科学院大学深圳医院光明分院护士林燕梅在值班时突发脑溢血死亡，留下一名3岁的自闭症孩子。因抢救超过48小时，无法满足工伤条款，不被认定工伤。该事件被多家媒体报道和转载后终于迎来转机。深圳市社保局在随后表示，将展开调查，其丈夫也表示正进行工伤认定申请。
在工伤赔偿法律网创建者、河北厚正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士谦看来，这种幸运能被认定为工伤的例子仅仅只是少数。张士谦告诉红星新闻，近几年他经手的案例中，绝大多数员工猝死案例因不符合《工伤保险条例》不被认定为工伤。
根据《工伤保险条例》认定标准，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才可以认定为工伤。“这种工伤叫视同工伤，主要是区别于在安全生产事故中的死亡。所以视同工伤的认定也比较苛刻。”张士谦介绍。
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认为，在家的非工作时间猝死，一般来讲与用人单位安排的工作内容的关联性较小，与工伤所要求的“工作时间、工作场所、工作原因”构成要件不匹配，难以认定为工伤。
上海恒隆律师事务所著名劳动争议律师蔺栋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员工在家猝死不符合《工伤保险条例》，很难认定为工伤。“如果是从事与工作有关的预备性或者收尾性工作受到事故伤害的，应当认定为工伤。如上下班的交通事故或非本人主要责任的交通事故，无论车船均可视同工伤。”
“以往有些案例，即使有些猝死确实可能是因为高强度工作，但不满足《工伤保险条例》，家属甚至打了行政诉讼，依然会维持原来的不予工伤的认定。”蔺栋表示。
张士谦认为，员工猝死难认定为工伤的原因之一，是法律修订时考虑到猝死与工伤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猝死与个人情绪、体质、心理等方方面面都有关系，法律是追求公平的，员工、公司以及有关部门的立场都需要兼顾的，公司甚至可以以100个人加班，99个人都没有猝死为由，否定猝死与工伤的直接关系。”
接触过许多工伤赔偿案例后，张士谦认为，对于一些极端情况，特殊行业和特殊岗位，应当认定为工伤，因为立法的价值取向始终是追求一种公平正义。张士谦介绍，2019年左右，最高人民法院会议纪要记录了一种特殊情况，“在单位发病，但因特殊情况或合理原因回家（如拿医保卡拿钱治病等）再就医，即没有直接从公司去医院的，也应当认定为工伤。”
近两年社会上也出现了一些认定工伤的典型案例。“第一种，是因为疫情原因，有些特殊行业、特殊岗位的职工会在家完成工作，如法官、教师等，这种情况下发病也可以被认定为工伤。第二种是超过48小时不算特别长的，或是宣告死亡前出现脑死亡迹象的，在病例里有相关记载的，也有被认定为工伤的成功例子。”张士谦说。
付建表示，若要认定为工伤，需要向当地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提出工伤认定申请。同时提交认定申请书，与用人单位存在劳动关系的材料，医疗诊断证明。若构成工伤，其家属可以提起诉讼要求进行工伤赔偿，法院会依起诉状的申请以及当地的工伤赔偿标准对丧葬费、一次性工亡补助金等赔偿项目进行计算核对赔偿。
“但如果离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太久，如在家睡觉时发病猝死的情形，几乎可以确认认定不了工伤。”张士谦介绍，“如果认定不了工伤，最多可以按非因公死亡享受待遇。这种待遇补偿较少，仅有丧葬费和根据工作年限和养老保险年限的非因公死亡补助，基本不会超过10万元。此外就是公司的人道主义补偿，没有法律约束力。”
张士谦指出，早在2004年《工伤保险条例》出台前，曾有一个比照工伤进行处理的批复性文件，在《工伤保险条例》出台后由于二者有相冲突的地方便没有正式立法。批复性文件指出，如果高血压或者心脏病患者在猝死前出现连续加班情况，可以享受工伤待遇。“但认定工伤的圈画多大，才算是真正的公平？加班几小时才算是过劳？这是一个未来需要持续探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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