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照管60个“小号”、3部手机随时连着充电宝、上厕所开会都不忘“刷分”……这不是淘宝大V在卖货，而是社区工作者在应付各种形式化考核。记者发现，困扰基层更深层的形式主义，是一种令其深陷无力感，甚至体会剥夺感的“被动形式主义”。
养60个小号
比养孩子还小心
晚上十点半，社区工作者李强(化名)正和女朋友约会。对面的女友谈兴正浓，李强却已完全没了心思。他悄悄给自己所在社区的书记朱丽(化名)发了条微信：“怎么办啊书记，今天的60个App账号还没登录!!!!!(惊恐表情)”
作为一名基层工作者，李强谈个女朋友不容易。可一想十二点前没有把账号登录一遍，“断签”一天，就意味着年底这项考核可能过不了关，朱丽还是狠下心回复他：“打卡决不能耽误。”
“这60个号都是我们小心翼翼‘养’大的。”一年半前，朱丽所在社区接到一关乎某政务App的考核新指标：App党员登录率及得分。由于社区党员中年长者居多，大部分没有智能手机，更别提搞懂怎么登录操作App，朱丽只得带着3名同事，跑到朋友开设的工厂，堵在食堂售饭窗口请求工友注册该App，新账号信息全部交给李强，由他负责在为此专门购置的手机上每日登录。从此，为60个账号“签到”“刷分”，就成了李强的“中心工作”。
李强告诉记者，刚开始，60个账号登录一遍要花4个小时;一年半过去，超过一半的账号信息他都背下来了，打卡两小时就能搞定。“毫不夸张，这部手机是我们社区最宝贵的资产。疫情期间要顾的事太多，有一天这手机一时找不到了，我吓得差点晕过去。”
记者走访多个社区发现，这样的情况并非个案，3到5部手机已是社区工作者的标配。朱丽就给记者展示过她的3部手机：1部网格员专用手机、1部刷App专用手机、1部自用手机，每部手机一打开都是成百上千的微信群信息提示。“现在上级部门布置工作不打电话，一概发微信，说是这样转发文件通知更准确。我们每天开会、吃饭甚至上厕所都得机不离手，生怕漏掉了哪条新指示。”朱丽说。
好几位基层工作者表示，晚上上了床，不在脑子里过一遍今天要打的卡就很难睡着，还经常条件反射般从梦中坐起：“XX群的通知我是不是看漏了?”
“作业”是愁
“教导主任”也是愁
最新文件得看、工作群消息得看、检查组脸色更得看;上级精神得听，会议传达得听，领导交代更得听;统计表格得填、汇报材料得填、宣传稿件空缺的信息还得填……基层干部感慨，“看”“听”“填”这“铁人三项”，差不多每个社区都能出金牌选手。
东部一社区工作人员赵兰(化名)说，近年来城市普遍推行网格化管理，她和她的同事们除本职工作外，大都兼任了各种各样的网格员——安全网格员、综治网格员、环保网格员、疫情防控网格员……网格员是每天都要和群众面对面的，疫情期间，工作尤为吃紧，线下线上都要紧盯不懈，再练“铁人三项”，实在是有点吃不消。
尤其让大家不解的是，为啥上级的“作业”不仅说来就来，而且花样还越来越多?
“不少居民真不想和我们‘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地尬聊，有时候聊完了做台账才发现，聊天没把上级要求的心理疏导啊、健康监测啊这些内容都包括进来，还有的年纪大的网格员不习惯大段输入文字，发的都是语音，也填不进表里去。我们只好专门安排一个人负责电子台账，用聊天器生成聊天内容，实在不行，和同事把要填的内容聊出来，还得注意按照网格居民的年纪、性别逐一换头像、改昵称。”一位社区干部讲出了他们的“攻略”。
在疫情防控的非常时期，上级不仅“作业”派得多，“教导主任”派得也不少，常见的名目，则是“下沉社区”。
“说是来‘下沉’的，实际上是来了个‘活祖宗’。”赵兰同事王娜娜(化名)表示，好多人来了只干3件事：报到、登记、拍照，还有人见面第一句话先问食堂在哪里，中午吃饭怎么吃。
“明面上说，‘下沉干部’要服从社区工作安排，实际上真安排不动。安排了吧，这些人有意见，觉得我们拿着鸡毛当令箭，竟然使唤领导;不安排吧，上级机关又批评调度不当，有人不会用。”一位社区主任说着就叹起气来。
短评：
熔断“被动形式主义”之链
有关专家认为，如果给形式主义分分类，一种可称为“主动形式主义”，好大喜功，争功邀宠，一心摆花架子、搞面子工程;另一种则是“被动形式主义”，不想干实事，只为不出事，故而留痕报表比解决问题重要，核对台账比群众考评稳妥。相较而言，“主动形式主义”早就是众矢之的，“被动形式主义”却仍在给广大干部群众特别是基层一线工作人员带来麻烦与痛苦。
“被动形式主义”为何顽固?原因在于其危害性并不显而易见，往往隐蔽在井井有条的“照章办事”体系之下。也正因此，许多基层干部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反感形式主义，但不得不搞形式主义”的撕裂，“只能用形式主义来对付形式主义”的无奈，是许多受访基层干部的心声。
不要“层层甩锅”，不要“用文件落实文件”，整治“被动形式主义”，落实的“最后一公里”怎样才能走完?专家与基层干部的共识是，要真正为基层赋权赋能，令其有能力接受复杂情势的考验，有空间迈出干事担当的步伐。
基层为何怕一些上级干部“下沉社区”?就因为有的下沉干部本来更有条件解决基层的问题，来了却忙着当考官打分，到最后，哪里下沉的干部多，哪里反而事情多，甚至还多了几口锅。有干部概括这是“猫不抓老鼠推给狗来抓，猫还要给狗的表现打分”。这并不是真正为基层赋能，可以说，只是一种“形式主义赋能”。
基层的事情，从来不仅数量大，而且变数多。衡量基层是否真干事，再精密的统计手段也相形见绌;只求基层不出事，最后反而可能“小事拖大，大事拖炸”。改变之道，在于上级调整视角，从基层干部的视野看问题，从基层干部的需求找答案，不但为基层尽力配足人财物，更要让基层可以发挥创造力设计调度人财物的自主方案。唯有基层自下而上谋发展的链路打通，治理自主创新的星火燃起，“被动形式主义”之链才有熔断的希望。
来源：《半月谈》2020年第14期
记者：蒋芳、王珏玢、邱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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