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刚过元旦,新兵连下午训练刚结束,战友们争先恐后跑进帐篷,等着班长分发家人亲友来信。帐篷外天寒地冻北风吼,帐篷里炉火通红暖如春,成步亮班长抱着一摞信喊着名字,收到信的兴高采烈,未收到信的大失所望挺扫兴。
“张宝贵!”成班长将最后一封信递给我,看着信封上秀丽的字体,我眼前一亮:她来信了!
成班长凑近我神秘地问道:“对象来信了?”
我沉思片刻没有回答,随手把信扔进了火炉。成班长急得伸手抢信未来及,没有拆开的信就化为灰烬,成班长不解地大声呵斥:“张宝贵,你干什么!”
我将成班长拉到旁一边叙说实情:她是艾生产队的知青,在艾家乡,婚姻多是相亲订婚,自由恋爱很少见常被乡党议论非议。我同她年龄相仿,但人家是城市人我是农村娃,家庭、经历和生活习惯差别很大,不可能发展到恋人关系,与其回信让她遭人非议,不如断绝关系让她快乐生活。
“好,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气魄!”成班长恍然大悟,双手拍拍我的肩头长叹一声,“没想到你的家乡还那么封建啊!”
熄灯哨响了,战友们先后进入梦乡,轻重不同的鼾声此起彼伏。我却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同她的交往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在我的眼前。
政治运动风云变莫测,人生峰顶谷底跌宕无常。曾经不可一世叱咤风云的红卫兵,却突然变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伟大领袖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伟大号召,全国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几年间全国十五六岁二十岁上下的上千万知识青年告别学校告别城市告别家庭告别父母,走向边疆走向兵团走向农场走向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扎跟农村闹革命”。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时知识青年大多以学校以地区为单位整批安置到兵团和农场或革命老区。以后逐渐有了区别,一般市民尤其是“黑五类”的子女大都安置到贫困地区边远山区,有关系有靠山有背景和当权者的子女,最理想的是参军,大部分到城郊农村或条件较好的农村。
1968年初夏,艾长安县纪杨王寺大队第八生产队接收了一对来自省城西安的插队知青姐妹。爸那时被“三结合”当上大队革委会主任,公社革委会孙主任托他“关照关照”, 这对姐妹就被分配到劳动日值最高分配粮食最多的第八生产队,住在一个绝户人家的小院里,比起后来的“知青院”强百倍。
这对知青虽然是亲姐妹,相貌性格却判若两人。
姐姐体态丰满,国字脸上一对凤眼分外迷人,见人开口一笑满面春风快人快语,开朗大方讨人喜欢,走起路来风风火火,齐耳的短发忽上忽下波浪翻滚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妹妹却是白杨树一样的身材亭亭玉立,瓜子脸上一对杏眼深邃晶亮亲切秋波荡漾,沉默寡言见人点头微微一笑,说话轻声细语和蔼可亲,走起路来齐肩的两条小辫略有晃动,众人说她是淑女胚子。
那天晌午我刚端起饭碗,知青姐风风火火跑进家门,哭丧着脸对我爸说:“风匣失塔咧,做不成饭咧!”
我随爸来到知青姐妹居住的独院,两间厦房一间住人一间做灶伙。灶伙里浓烟弥漫扑鼻呛人,知青妹单腿跪地给灶膛添柴禾,双手捂成圈状嘴使劲给灶膛吹气,双眼落泪脸颊黑灰,一副无助的神态让人看了心发酸。
爸两下修好了风匣,知青妹呼哧呼哧来回拉着风匣,灶膛里忽闪忽闪着时大时小的火苗。知青姐连声道谢,知青妹破涕为笑抹眼泪,瓜子脸变成了大花脸,逗得我嘿嘿直笑。
那天晌午饭后,知青姐匆匆忙忙走进我家,向我妈诉说不会踅筛子筛麦没法磨面,妈让我去帮她收拾麦子。
磨面踅筛子是农家吃饭的“必修课”,是个费时费力的技术活,有些男子汉都不会,何况两个城里女娃?队长派我看电磨子给乡党们磨面,打着鸭子上架我学会了踅筛子。
我给筛子里舀了几碗麦踅筛子,麦子在筛子里顺时针旋转起来,麦稍燕麦等杂物慢慢聚会到筛子中心,沙粒细土草籽等杂物透过过筛子小孔纷纷落地。我将麦稍燕麦等杂物抓出,又端起筛子旋转起来,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几回大功告成。两姐妹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全神贯注看我踅筛子,好像在观看民间艺人的绝活表演。
筛完三斗麦,累得我气喘吁吁头冒汗。知青姐给我端来一碗开水道谢,知青妹递给我湿毛巾笑而不语。从此,她家筛麦子这活就由我包揽。
知青姐妹俩插队后参加劳动不缺晌,很少请假回城,乡党们夸她俩都是好娃。年底算盘一响,她俩不光自食其力,还有余粮余钱接济家中,在全大队上百名知青中挑梢。
谓天黑咧,知青姐低头纳闷来到我家,忐忑不安地向我爸诉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秋后还有二十四个“火老虎”,灌浆抽穗的包谷旱得叶子拧绳,生产队组织社员黑明昼夜轮班倒浇水抗旱保秋。干部怕两个妇女一班出意外就男女搭配,乡党们风趣地说:男女混杂,干活不乏。
相邻生产队的一个女知青与大她10多岁的男子搭伴浇水,夜黑咧蹲在田埂上等待改水头。哪位男子悄悄走进她身边,突然抬腿脚落从她头上掠过“跷尿骚”,这是个让人受胯下之辱的下流动作,女知青大声斥责,哪位男子慌忙道歉。
爸夸女知青做的对,对恶行邪念就要当头棒喝,叫他趁早收卷罢手嫑想往。爸叫知青姐劝她的好姐妹,这事没造成啥恶果,事情到此为止,嫑声张闹得满城风雨对谁都不好。
爸让生产队长调换了那个女知青的搭档,又在大队广播上讲:知青娃们离开父母到咱村插队就是咱的娃,咱要关心护粘娃们,谁要是干喔欺负伤害娃们踢脸丧德的事,嫑说国法不容,嫑怪我睁眼不认人!
爸不指名道姓泛泛说事的警告立竿见影,给知青撑腰壮胆,让歪风邪气收敛,手下留情给那个男子知错即改的机会。
抗旱保秋战果辉煌,加上天公作美喜降及时雨,乡党们迎来了一个少有的丰收高产年,包谷地中间棒槌大的棒子堆成了小山。乡党们挑灯夜战,分配血汗浇灌出的果实,享受难得的丰收喜悦,期盼饭碗比往年稠一点过几天温饱日子。
趁着生产队会计算账乡党等着分包谷的空隙,我到高大的包谷垛背影处忙里偷闲,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突然,我觉得胸前一阵冰凉,腾地跳起来抖抖衣裳,一块土疙瘩顺胸滑落。“是谁在搞恶作剧?”我定睛一看,知青妹站在眼前搓着双手含情脉脉,她朝我招招手,燕子一样飞进了夜幕中。
知青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手足无措,我俩同庚一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华。她是第一个向我示好亲昵的妙龄少女,我禁不住激情冲动春心荡漾,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真想随她而去在暮色中互吐衷肠。但是,城市农村、市民农民,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一条宽大深邃的鸿沟,让我清醒理智冷静,我压抑住激情冲动,重新躺在包谷垛上。
稍停片刻,知青妹脚步姗姗走出夜幕来到我跟前,沉默无语一脸失望哀怨的神态,让我心如针刺愧疚不安。
两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参军入伍。乡党们这家送来几个鸡蛋,哪家送上几句祝福。知青姐妹俩送给我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知青姐欢声笑语鼓励我在部队干出名堂,知青妹笑而不语若有所失……
在我将知青妹的来信扔进火炉的第二天,成班长找我谈心,说我虽然出于好心并无恶意,批评我太不近人情,对知青妹的伤害太大了!
我回答说明知与她交往不会有好结果,不如趁早断了念想避免将来悲剧一场。我愧对知青妹的情谊,深感自责不安,多次暗暗自语:嫑怪我心狠绝情,对你的伤害源自对你的爱护,遥遥地祝福你!
5年半后, 我退伍回到家乡。大队百余名知青,除了两三个还在“留守”外,知青姐妹同百名知青都先后招工离乡返城参加了工作。那些知青同农村青年相爱的恋人,几乎全都分手拜拜;那些知青同农村青年结婚的夫妻,大都在历史巨变面前拜拜鸳鸯散;那些不愿抛妻(夫)舍子“扎根农村闹革命”的知青,大都过着与返城同伴反差强烈的清苦生活。我庆幸当初对知青妹来信的处置,虽说一时伤害了她的自尊和情感,但扫除了她返城工作一生幸福生活的障碍和情愫。
有天半夜,“咚咚”地敲门声将我惊醒,我打开头门,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失急火乱地对爸说:“张书记,东堡子有人报告,两个知青勾搭睡在一块了,咱得赶紧去捉奸!”
不等爸表态,我打破家人不干政的家规,没好气地打断副支书的话:“知青都回城了,剩下两个娃同病相怜作伴有啥大惊小怪的?半夜三更做喔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不嫌乡党唾沫星子淹死挨人嚼!”
爸听我说的在理,朝副支书挥挥手,副支书被我“顶心锤”“打”得无话可说,闷不做声败兴而去。大队少了一段桃色新闻,两位知青免受了一场难堪祸端。后来,那两个知青返城工作后喜结连理,他俩至今并不知道曾经有过一场灭顶之灾化险为夷的经历。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和安置城市青年就业的一个探索。知识青年得到了锻炼,了解了农村、农民和农业。同时,耽搁了一代人的学业,增加了国家的负担。得小于失,弊大于利。从踊跃报名敲锣打鼓满怀豪情,奔赴边疆奔赴农村轰轰烈烈开始,到装病自残罢工请愿堵车封路、蜂拥而上乘车返城惨惨淡淡终结。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评价,人们从各自的经历和视觉众说纷纭。但是,千万知青为建设边疆建设农村献出了血汗献出了青春甚至有的献出了生命的壮举感天动地泣鬼神,千万知青的奉献精神、牺牲精神和奋斗精神永载史册!
上山下乡风雨雷,广阔天地献青春。
得失褒贬众纷纭,荣辱爱恨知我心。
【作者张宝贵,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县斗门中学68级学生。陕西省西安市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中国农业风险管理研究会理事、陕西省改革发展研究会理事、陕西省柳青文化研究会理事、陕西省社区文化促进会顾问、原陕西省县市报协会主席、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政协原秘书长。运用毛泽东哲学思想采写新闻搞社科研究40年,100多次获得中国新闻奖等全国省市新闻奖、社科奖、150多项宣传研究建言成果写入中央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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