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党的戏曲战士程砚秋同志

第8版()
专栏：

悼党的戏曲战士程砚秋同志
田汉
在戏剧创作会议小组会上听得程砚秋同志病重的消息，曾经赶到他家，了解了病情，也到病床边跟他谈了话。他笑着说：“若按昨天的情形，我几乎以为要跟大家告别了。”随即北京医院的大夫来了，诊视以后立即送他到医院去检查，我们看着他上了车才回来，预备隔几天再去看他。
但是在我写这文章的时候，这位还在壮年的党的卓越的戏剧家已经离开我们三天了。这是继王瑶卿、尚和玉、杨宝森诸先生之后中国戏剧界又一个难于补偿的重大损失！
程砚秋同志也是由于家里贫苦才学上戏的。聪明的年轻人学上了这行优秀的传统艺术也就迅速地爱上了它。但单凭旧的师傅传授，很难满足他的精进的要求。他有心胸，有勇气，技术练习之外，自力钻研文化，他好结交文艺界前辈，也得到他们的帮助，陈叔通先生，罗瘿公先生们都是对于他的进步有过贡献的。砚秋同志也十分重视地方戏，他的水袖工夫等等，据说就受过晋剧艺人水上飘的影响。
砚秋同志是一位有丰富感情和坚毅斗志的艺术家。他是一位典型的青衣演员，因而也是一位优秀的悲剧演员，他的戏主要表现善良贞纯的中国女性在难堪的迫害讥谗之下，用盘根错节、坚毅不屈的行为做回答来取得最终胜利。中国的社会对妇女的重重压迫也锻炼出了中国妇女许多崇高品质，砚秋同志的艺术就大部分表现了中国妇女这种品质。他的代表作“荒山泪”一面攻击旧社会猛于虎的苛政，一面做和平的祈祷，剧中女主人公最后的台词说：“我不如拼一死上天乞请，愿国家从此后永久和平”。这代表了当时痛苦人民迫切的愿望，虽说这一愿望只有在今天人民时代才能实现。另一代表作“春闺梦”，借三国时代的故事讽刺寡人之妻，孤人之子，抽丁当军。当时封建军阀们多以升官发财诱引人民替他打仗。砚秋同志借剧中女主人公的口唱道：“粗茶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长相守怜我怜卿。”当国民党发动内战的时候，砚秋同志演出此剧。一个东北救灾委员会的国民党员对他说：“这戏若在抗战中演出该多好！”砚秋同志正色地说：“不，抗战的时候不能演，现在演才好哩。”
砚秋同志正是这样一位有原则性战斗性的人，他后来靠拢党和参加党是很自然的。
砚秋同志还演过“青霜剑”，“碧玉簪”，“鸳鸯塚”等等新戏，解放后还演过“英台抗婚”，都是有功民主斗争的作品。他演的老戏如“三击掌”，“窦娥冤”等等也是这个类型。从来一定的内容要求一定的艺术形式，砚秋同志根据他所选择的女性人物的受压抑的个性，也根据他自己的嗓音条件，创造了抑郁宛转的程腔。这种具有独特风格的唱腔受到广大欢迎。
砚秋同志很早注意到戏曲教育，他所创办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培养了德、和、金、玉四科。今天京剧界许多名演员多是程门的桃李。他也曾到欧洲考察，发表过他的考察记。回国之后对于舞台形象的改革等做过一些尝试。他除歌剧观感之外还在剧学月刊发表过“话剧导演管窥”，他对于戏剧具有广阔的知识。
许多人都知道砚秋同志是一个爱国者。在日伪横行时期他跟梅兰芳周信芳诸先生都有很好的表现，他甚至正面和敌特格斗，在京西青龙桥种地，拒绝演出。
我个人在北京解放初期才和砚秋同志有较多交往。人民解放军北京入城以前曾借用过他的青龙桥的房屋。他起先是有些抵触的，也对我谈起过。北京解放以后他回到青龙桥，发现解放军离开以后，没有带走或是破坏他任何一样东西，而且保护得十分周到。他才发现世界上真有这样人民的军队，没有像他在“荒山泪”中所唱的“眼见得好村庄化为灰烬”，这使他感动极了，再看入城后许多英明措施，他对党，对人民政权，对毛主席感到无限的亲切和爱戴了。
1949年我们一道经苏联到布拉格参加世界保卫和平大会，在国际列车上我们又同车厢，因而谈得很多，他表示“热爱党，很难用言语表达地热爱党！”
在布拉格的时候，砚秋同志的长子从比国赶来了，曾帮助他把他的发言翻成法文。
抗美援朝之役，砚秋同志和梅先生等冒大雪、踏冰河到朝鲜战地演出慰问人民志愿军，其后又慰问过人民解放军。
作为全国人民代表和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他曾多次到西北、西南、东北视察和演出。周扬同志对他在1950年2月所作“西北戏曲访问小记”曾去过公开信，十分赞成他的研究计划，认为京剧界有些朋友看不起地方戏，而他如此重视地方戏，值得大家学习；也同意他对戏曲界盲目崇拜西洋，无视民族遗产的批评，只是认为旧剧真正感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它的写实力，批评他不应拒绝向话剧电影等兄弟艺术的写实方法学习。由于砚秋同志对话剧等有理解，这一缺点后来纠正了。
砚秋同志对于艺术有他独到的地方，但有时也不免走向偏激；他一生为自己的艺术和事业孤军奋斗，因此也每每落落寡合，这些缺点在他接受马克思主义以后就逐渐显著地改变了。他以前不太愿意教学生，这几年不止是中国戏曲实验学校开了他的课，他热心培养了好几个他的后继者，而且在山西、四川会演的时候给各地名演员说腔，说身段，说水袖工夫，辛勤细致，不遗余力。最近他病了，但在他入医院以前一天，还到北纬饭店替上海京剧院导演出国节目“百花赠剑”。
砚秋就是这样一位好同志！
入殓时我看了他那带着一丝微笑的口角，好像要说什么话似的。为什么不呢？党和人民正在期待他说出许多话，唱出许多新的，不是抑郁宛转而是充满愉快激情的歌声啊！
党十分悼惜这位文化战士之死。砚秋同志还在预备期，他死后党特追认他为正式党员。
砚秋同志安息吧！
我的话说不完，让下面几首诗来做补充。一惊才绝艺几人知？才得春秋五十余！为祷和平亲粉墨，〔一〕耻歌寇盗学犁锄。眉飞燕市初升帜，肠断欧洲劫后墟。〔二〕一代伶工成战士，海边精读马恩书。〔三〕二人寿何如花寿多？〔四〕精神事业总难磨。栽成桃李妍春日，创出声腔咽夜波。志决何妨三击掌，爱深凭汝再张罗。〔五〕温良沉毅工描写，卓论犹留说窦娥。〔六〕 三风雪征车万里同，高歌莫市气如虹，精忠真出语言外，工作何辞疾病中？〔七〕热泪纵横怜叔老，苦心惨淡忆瘿公。哭兄只为梨园界，难得能专又肯红。
三月十一日
〔注一〕“荒山泪”一名“祈祷和平”。
〔注二〕砚秋与张庚同志曾访民主德国，经旧游各地，文化胜迹半成废墟，他目击心伤，对帝国主义战争感到无比痛恨。
〔注三〕前年又到青岛参加第二届哲学学习，进步极大，为后来入党打下基础。
〔注四〕陈叔通先生说：砚秋二十四岁那年寄诗给他，有“人寿比花多几日，输它犹有卖花声”句。叔老很赞赏他的诗，而觉得他感情不够健康。
〔注五〕碧玉簪各剧多写善良妇女忍受难堪迫害谗诬，由于她的坚贞不渝的行为，最后真相大白。
〔注六〕戏剧论丛第五期载砚秋“谈窦娥”，论点精辟，已成绝笔。
〔注七〕砚秋入医院前一日还排练出国节目“赠剑”，不肯休息。
（附图片）
一九五七年五月在山西省第二届戏曲观摩会演期间，程砚秋指导青年演员练身段的情况。
程砚秋早期的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