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痛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专栏:路边拾翠
母亲的痛
张春熙
记忆告诉我,母亲常说痛。从我幼年时开始就说。
或许是因为母亲没有文化,或许是因为母亲想强调一件事情的严重,总而言之,母亲常说痛。
母亲说痛的时候很多。一日,母亲给了我一只碗、几分钱,要我去镇子的小店买芝麻酱。我去了。在返回来的路上,手捧着的碗里散发着扑鼻的酱香,我犹豫再三,到底还是禁不住酱香的诱惑,用二拇指抹些许麻酱放进嘴里。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零食吃,我自以为偷食一点麻酱算不上什么过错,尽管如此,我仍有些忐忑,于是自作聪明,将碗旋转了几圈儿,把抹麻酱的手指印迹遮盖住了……岂料,母亲还是察觉了,只讲了一句话:“你的手指会痛的。”过了数日,在我的追问下,母亲替我揭了谜底:“我让你买那么一点儿芝麻酱,怎么可能旋转到碗边儿上去呢?”我羞红了脸……
我家的邻居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枣儿熟了的季节,枣树上就像挂满了小红灯笼,十分好看也十分诱人。然而,严格的家规管束着我,不曾摘食一粒枣儿。一日风雨过后,十几粒枣儿滚落到地上,多是些小个儿的、发蔫的。我肚里的馋虫怂恿着我走过去拾了起来,回家交给母亲。母亲看了我一眼,将枣儿洗了放进碗里。不等我笑出来,母亲早已领着我向邻居的小院走去,边走边垂下眼帘,说:“吃了这枣儿,你的肚子会痛……”
母亲说“痛”的时候总是垂下眼帘,让我无法看清楚她的眼神——是冷峻?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但是,当我读小学的时候,终于透过一件事,自以为“读”懂了母亲的痛。当时的小学课程里,有一门被称作写字课。开始时是描“红模子”,让学生用毛笔在印好的红字上一笔一笔地描,从中体验写字要领。老师在审阅时认为哪个字描得好,就在这个字上画个圈儿,以示褒奖。我的“红模子”欠功力,老师给画的圈儿很少。我每次将“红模子”交给母亲时,心里惴惴的,总有几分愧疚,几分担心。母亲虽然不识字,但是圈儿多、圈儿少她心里还是有数的。每当这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责怪,便浮现在母亲的嘴角上,但是母亲会迅速地咬咬嘴唇,似乎是将忧虑咬碎,将责怪咽进肚里。母亲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妈把油灯再挑亮点儿,儿子再练练。”说完就去干活了。其实,我真想让母亲数落我一顿,甚至打我几巴掌,因为我看见母亲微弯的后背,心里实在难过。难过极了,自责重了,就萌生了一个愚蠢的想法——一天下课以后,我趁老师不在,偷偷用老师的红笔在我的“红模子”上加画了几个圈儿……我吹着口哨往家走,当我高兴而又不安地将这张“红模子”捧送给母亲的时候,母亲先是端详了一阵儿,少顷,混浊的眼里储满了泪水……晚饭以后,母亲对我说:“老师画的圈儿很随意,不可能也没必要一个个圈儿都封口。可是,你画的圈儿很笨拙,而且,每个圈儿都封口……”母亲的话讲得很平静,没有重责,没有讥讽,我却觉得无地自容。慌乱之中,我看到了母亲的眼神——严厉与信任、鞭策与希冀……
如同大浪淘沙,如同风吹烟去,多少儿时的事已经跟随岁月逝去了,惟有母亲的痛却让我刻骨铭心!及至她老人家早已辞世,我也年逾花甲,却仍然记忆犹新,如影相随,督导我未做“手痛”“心痛”的事。而且也与后生晚辈讲起了“痛”——一日,我和老伴携儿孙去母亲的墓地探望,讲起了母亲与痛的往事。孩子们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也没有强加于孩子们只言片语。但是,我分明看到母亲墓前的小树微微颔首俯身,我思忖,那是母亲在表达肯定和赞许之意,同时含着深深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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