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巷
第15版(大地·文艺副刊)专栏:路边拾翠
灯花巷
蒋建伟
“沙沙,沙沙”的秋雨儿,从黎明下到黄昏。阴沉沉的,云层好像薄了许多,但那雨滴儿始终没有要停的样子。
古老的村子被一片深黛色的夜雾笼罩着,人们紧紧衣领耸耸肩匆匆行走在小村的大街小巷,只一眨眼工夫,你会惊奇地发现,每一条小巷都争先恐后地点燃起千千万万盏小小的煤油灯,那灯花儿一明一暗,亮亮晶晶的,像是一群群星星下了人间……
这一条一条小巷,就是汾北人常说的灯花巷。深深的巷子里,高高低低并排地躺着许多青石板,板缝里生长的苔藓一直绿到那口老井旁。也不知村里的傻婆婆从哪儿讨来了小巷的天机,时常腰里插着一根打狗棍,发疯似的跑过来,嘴里“啊咦嗳哞”地喊着,倦了便捧起井台边的洼水狂饮。平仄不一的青石板上,曾经睡过傻婆婆,也睡过我们,傻婆婆和我们睡去时也都如同青石板一样,铺成了东方古典中的一种美。
十八寨汾水三道弯,汾北人心坎里永远亮着一盏灯。小时候,太爷爷对我说,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会有多少户人家,巷子里有多少团跳跃的灯花明天就会有多少个颠扑不灭的希望。谁也记不清这点灯的历史究竟诞生于何朝何代,究竟有多少个关于灯花巷的大大小小的故事,也究竟将流传几千年几万年,谁也不能说得清。此刻,当我一脚踏进这条闪烁了几千年灵光的灯花巷时,我再次产生了如同行走于天街上的幻想,一颗颗小星星都在与我交谈着心事。灯花巷飘出的灯丝呦,不知熏黄了多少人的童年!
我的童年,就是在小巷里摸打滚爬里度过的。那时候,巷子里的人们天麻麻亮就出工下田,每每满天星光时才扛锄而归。远远望去,假如谁家的灯花儿忽明忽暗,一准是晚炊时的薄烟在飘。乡下的年成坏,红里发黑的秫面馍馍,一半变质的红薯头,没有菜没有香油,却被我们这群猴急的娃儿吃个喷香。最得意的是在入夜的小巷口,十几个娃子们排成一条线,喊声“一二”,朝满天眨呀眨的小星星们投石子,来比赛看谁投中的最多,谁投中那星星就归谁所有了。结果投到大半夜谁也没有投中半颗星星。
倒是有一次月亮初升的夜晚,我和其他小伙伴们照例来到巷口,朝着东面的打面房方向拉开了“战幕”。突然,只听“啊”的一声,一个中年汉子一手半捂着正流血的脸,一手拿着半截木棍向我们追来。“赖货,快跑——”不一刻儿,三三两两地消失在深深的灯花巷里……五年之后我得知,那晚是我用石子无意投中了那家伙儿的脸。
乡里的娃子们嘴儿馋,最最盼望的是巷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儿,能美美地吃个肚儿圆,那股子兴奋劲儿比过年还要胜过几分。八岁那年秋天,二栓叔和邻村的桂花要筹办婚事。那天日头还未过头顶,我们这群“娃娃兵”便早早在饭桌旁抢个座位,然后急得手握筷子翘首想象着满桌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二栓叔和桂花婶新婚礼毕,酒宴才算正式开始,在一桌丰盛的饭菜酒肉面前,大人们还是要顾一下脸面,可我们谁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地将一桌的东西吃得零山碎水一般,最后几道鸡鱼肉蛋菜和白面馍端上桌后,我们已经撑得个个快站不起来了,只好随手抓起一两个白面馍一掰为二,捡几块好吃的瘦肉、鸡丁夹在里面,然后揣起“肉夹馍”,跑回家给爷爷奶奶吃,兴许还能赢回个孝顺美名哩!于是,弯弯曲曲的灯花巷,便弯弯曲曲地飘满了“肉夹馍”的香味儿……
在我的眼里,童年的灯花巷像一根弦,弹奏出灯花人家的喜怒哀乐,流淌出浓浓淡淡的情思。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我为故乡的灯花儿歌,在母亲的梦里,在我的心头,总能牵回一缕缕似近却远似苦亦愁的长长短短的滋味来。我信仰灯花。尤其在秋天,我甚至不惜一切。人在途中,哪怕是这黝黑黝黑的境界里的一缕光线,也足以照亮我心灵的四季。这种时候,我才默然发现我已成为这灯花巷中的一处风景,仰望小巷的每一点闪闪烁烁的灯花儿,我像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闭目思过,听一曲神圣的赞美诗……
每一个子夜,临巷的窗前,我细细倾听灯花盛开的声音:“沙沙,沙沙……”如同今夜的秋雨儿,永远响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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