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思维模式中有很多的二元对立,比如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专制与民主等等,但比这些更早被灌输的一种二元对立是大灰狼与小白兔,前者代表邪恶、残暴,后者代表无邪、柔弱。大灰狼与小白兔的故事几乎是童年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很少有动物像狼那样被赋予那么多文化上的意义。如果说垂涎小白兔的大灰狼只属于童年,那么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也少不了狼的影子。在当下的社会文化中,存在着两种关于狼的隐喻,一个是正面的,一个是负面的。表面上看,它们相互矛盾,但稍加分析我们将看到,这两种背道而驰的隐喻是统一在同一个逻辑之下的。
作为图腾的狼
根据姜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狼图腾》春节后上映,市场反应良好。《狼图腾》便是其中一种关于狼的隐喻的标志性作品。
《狼图腾》的上映也挑起了一些争论,有批评说,《狼图腾》根本站不住脚,因为狼从来就不是蒙古人的图腾。如果从制造隐喻的角度看,作品的叙述与现实是否符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赋予狼的象征意义。
《狼图腾》,尤其是原著,热情地颂扬了狼的某些品质,比如冷酷、隐忍、重团队协作等。小说大胆地提出,成吉思汗的铁骑之所以能横扫欧亚,正是因为蒙古人从狼群的身上学会了宝贵的军事素养。进而,《狼图腾》抬高游牧文明,贬低农耕文明,认为前者代表了狼性,后者则是羊性的体现,后者自然需要向前者学习。
对狼性残忍的讴歌要想成立,还需要一个更大的前提,作者使用的理论武器是生态平衡说。根据《狼图腾》的逻辑,在腾格里(天)之下,只有草原是大命,人、狼、家畜等都是小命,小命的延续依赖于大命的存在。黄羊、旱獭、老鼠等生物如果大面积繁殖,会破坏草原,最终危及草原上的所有生灵,所以狼群的捕猎起到了保护草原的作用,是大命的守护者。在这样的视野下,“狼吃羊”不但不再显得残暴,反而蒙上了一层天命的色彩。作者借书中人物、蒙古族老人毕力格的口说,腾格里最偏爱的是狼。
《狼图腾》的故事是在达尔文主义的指引下编织出来的。以这种方式塑造狼的形象在社会达尔文主义者那里有着深深的共鸣,他们早就开始美化狼性了,这表现为企业界对“狼性文化”的推崇。
如果把狼说成蒙古人的图腾是错的,那说狼是企业家的图腾则一点都没错。有报道说,张瑞敏读了《狼图腾》,对该书推崇备至,认为这是对企业精神的超前认识。而任正非在华为提出并以“狼性文化”指导企业经营,则比小说《狼图腾》的出版还要早。互联网巨头百度近年来也开始推崇“狼性文化”,提出要消灭不思进取的文化,因为李彦宏担心百度患上大企业病。在各地机场的书店里,侃侃而谈“狼性文化”的管理教学片比比皆是。
与《狼图腾》的逻辑相似,企业家对“狼性文化”的推崇也是包裹在一个更宏大理论话语之下的,这便是发展主义和创新。根据这套说辞,企业在商业竞争中越是冷酷无情,就越能推动创新和发展,最终受益的是全社会、全人类。于是,企业的“狼性”被罩上了一圈光环。
在电影《疯狂的石头》中,扮演地产商的徐峥把一句台词说得铿锵有力:“狼吃肉,狗吃屎!”意思清清楚楚,在社会上做一只狼,不但是正确的,而且是光荣的。
需要吐掉的“狼奶”
另一种关于狼的隐喻,大体承袭了“大灰狼与小白兔”的二元对立中对狼的看法,把狼的习性视为残忍的(虽然这是狼的天性),视为某种需要克服的东西,进而用狼来比喻人类社会中的类似行为。
这种隐喻最典型的体现是所谓的“狼奶说”。“狼奶说”所宣扬的“狼奶”,用以指代中国的历史教育,“狼奶”的成分包括对政治专制主义的附和、民族主义情绪和阶级斗争理论,当然“毒性”最大的是最后一点。接受这种教育被说成是“喝狼奶”。2006年,袁伟时曾撰文称,经过反右、大跃进和文革三场“灾难”之后,人们猛地意识到,根源之一是“我们是喝狼奶长大的”;而过了二三十年,我们的青少年还在接续喝狼奶。他认为,我们应该正视历史教科书,把历史的真相告诉青少年。他所谓的“真相”是指用全球化的视角解读的历史。
同年,上海编制过一套新的历史教材,朱学勤对此评价颇高,他认为相比过去的全国统编教材,新教材的进步体现为“用文明史来代替阶级斗争史,用社会生活的变化来代替王朝体系的演变,用文明来代替暴力,用千百万普通人生活的演变来代替少数帝王将相的历史”。他还特别指出,读这样的教材才是喝人奶而不是狼奶。
从这样的讨论出发,又有人提出了所谓“换奶”的议题,以及“把喝下去的狼奶吐出来”一类的说法。“吐狼奶”,也就是彻底告别革命、否定阶级斗争史,被视为走向民主的一个必经的途径。
两种隐喻的联系
以上两种狼的隐喻,一个以美化狼性为前提,一个以丑化狼性为基础,而在对狼的本性的判断上则并无差异。何以对同一个事物可以同时存在截然不同的判断?看似对立的二者之间有何联系呢?
这两种隐喻的表层连接点在于“斗争”。前者颂扬的是在市场上像狼一样进行斗争,后者贬低的是阶级斗争,虽然都与斗争有关,在倾向上却存在着“提倡斗争”与“不准斗争”的天壤之别。
区别的奥秘恐怕在于,在这两种隐喻中,狼性被用来比拟的对象是不同的。于前者,资本被比喻为狼,商战的主体是资本;于后者,劳动者被比喻为狼,阶级斗争是劳动者发动的斗争。同被比作狼,但一褒一贬,对比鲜明。
于是乎,两种隐喻的内在连接点就浮现了出来,那便是资本积累的逻辑。资本积累过程是要歌颂的,可以比喻为狼性并把狼性定义为好的。企业讲的“狼性文化”包含了两重意思:第一重是本企业对其他企业而言的,企业讲求学习狼的团队合作精神和不屈不挠的进攻精神,以便打败竞争对手;第二重是就老板与员工的关系而言的,老板对员工要像狼一样狠,把员工培养成狼,反过来,“狼性文化”对员工的教诲是,老板对你狠是帮助你成长,反之才是害了你。这正暗合资本积累的两种基本方式: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和竞争中的大鱼吃小鱼,即大资本吞并小资本。
相反,一切阻碍资本积累的行径都是要鞭挞的,也可以比喻狼性,但要同时把狼性定义为坏的。“剥夺剥夺者”的阶级斗争直接指向消灭资本,民族主义则妨碍了资本的跨国流动和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积累,自然是要遭到反对并被大加讨伐的,要求把阶级斗争和民族主义混合而成的这口“狼奶”吐出来是顺理成章的。
回到《狼图腾》,电影虽然刚刚上映,但原著是于2004年出版的。那个时点恰逢中国的发展方向发生微调,发展取向(至少在口号上)变成了“效率与公平并重”,也就是说,《狼图腾》的酝酿和成书发生在“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时代,正是发展中“狼性”最重的那些年。该书可视作时代的精神写照。
一种“狼性”高扬的时候,另一种“狼性”自然有冒头反弹的可能。文化是政治经济的反映,狼的两种隐喻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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