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经济
赵 磊
(西南财经大学《财经科学》编辑部)
18大以来,对于经济与政治的关系,高层的认知似乎越来越清醒。尤其是“没有离开政治的经济”一说,其中所展现的政治经济学境界,已远远超出了自诩为“科学”的现代经济学的理解高度。于是,经济学的“伽们”个个瞠目结舌,一副窦娥冤的委屈模样。其实,现代经济学的所谓“科学性”,除了“科学地”刻画了经济现象之外,在揭示本质联系这件事情上,不过是包裹着“科学”虎皮的伪科学而已。有关的事实很多,下面以“产能过剩”为例。
(一)观察者为何测不准?
在新自由主义眼里,凯恩斯主义不仅是麻烦(滞涨)的制造者,还是无能(束手无策)的代名词。其实,新自由主义也好,凯恩斯主义也罢,都是为了资本主义万寿无疆而鞠躬尽瘁。既然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相煎何苦这么着急呢?
新自由主义之所以不待见凯恩斯主义,原因在于:凯恩斯主义把产能过剩归咎于“有效需求不足”,这在新自由主义看来就是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有效需求不足”的境界,虽然离马克思主义的危机理论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但其中隐含的判断是:产能过剩与资本主义即使没有必然的内在关联,也有必然的外在关联。换言之,资本主义并非无辜的羔羊。
于是,那个尊萨伊为祖师爷的“供给学派”坐不住了,虽然牙口已然老朽,形象也不太中看,可是为了资本主义的纯洁性,不得不重新披挂上阵,并成就了新一代的“供给学派”的名声(比如里根经济学的实践)。
这引起了不小的混乱。有位经济学副教授问我:“中国的经济学者,不论左边的还是右边的,现在都在充满热情地论证,中国当下产能过剩的原因不是需求问题,而是供给问题。可现实明摆着是“有效需求不足”嘛!到底是需求不足,还是供给不足,老师,您怎么看?”
既然问我“怎么看”,那就必然涉及到“看”的角度,也就是观察者的位置和角度选择。位置和角度很重要,它决定了“看”的结果和判断。这一点,连“自信心爆棚”的自然科学也口服心服。比如:
——物理学有一个“观察者效应”,指的是:“我们几乎没办法不影响我们所观察的事物——只不过是影响程度高低不同而已”。
——量子力学有一个“测不准原理”,指的是:“一个微观粒子的某些物理量(如位置和动量、方位角与动量矩、时间和能量等),不可能同时具有确定的数值,其中一个量越确定,另一个量的不确定程度就越大”。
上面的道理或许太专业,翻译成大白话就是:科学观察这件事虽然讲究“中性”、“客观”,要“实事求是”,但并不是纯而又纯的东东。因为,观察必然受到观察者自身所处位置的影响。
诸位想想,自然科学都不否认自己的观察会受到“位置选择”的纠缠;经济学的判断若想摆脱“立场选择”,岂不是“扯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吗(比如“超越左右”的郑永年)?
所以,我告诉那位年轻的副教授:“产能过剩的原因究竟何在?不可能有统一答案。这取决于你做出判断时所处的位置,也就是你观察问题的立场选择”。
(二)对谁而言的“过剩”?
围绕“产能过剩”的争议,为什么“引起了不小的混乱”?因为不同的立场选择会导致不同的判断结论,混论也就不可避免了。
问题很清楚,有关过剩原因的争议之所以众说纷纭,是因为不同的观察者所看到的“产能过剩”,其位置和角度很不一样。也就是说,产能过剩的原因究竟是在供给侧还是在需求侧,这不是一个纯粹“客观”的问题,而取决于评价主体的“立场”选择。
若用“测不准原理”来定义:供给侧的量越确定,需求侧的量的不确定程度就越大,反之反是——“其中一个量越确定,另一个量的不确定程度就越大”。
站在供给方的立场观察,产能过剩的症结不在需求侧,而在于“供给侧”。也就是说,对生产者而言,正是由于生产的产品不能使资本获得满意的利润率,所以产能过剩了。供给方(供给侧)观察产能过剩,若不作出这样的判断,那才是咄咄怪事。
站在需求方的立场观察,产能过剩的症结不在供给侧,而在于“需求侧”。也就是说,对于消费者而言,正是由于“有购买力的需求”(有效需求)不足,没钱消费,所以产能过剩了。需求方(需求侧)观察产能过剩,若不作出这样的判断,那也是不可能滴。
一般来说,基于供给侧的判断,往往体现着资本方的立场;而基于需求侧的判断,则更多体现着劳动方的立场。我说的这两个“体现”,想必有人会坚决反对:为什么供给侧就不能体现劳动方的立场,而需求侧就一定会体现劳动方的立场呢?
回应这个质问,涉及到对立场的定位和对价值判断的定性,恐非一句“存在决定意识”就可以轻松搞定。历史经验告诉我,为了“不争论”,更为了本文能够活得久一些,我加上了“一般来说”这个前提,必须的。
(三)“绝对过剩”能否用利润率来把握?
一位博士生告诉我:“现在有很多商品早已‘绝对过剩’,比如喝水的杯子,我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杯子。但是,杯子花样翻新了,我也许就会买一个回去。这说明,现在不是‘有效需求不足’,而是‘有效供给不足’。”
产能过剩的症结究竟是在供给侧,还是在需求侧?这与观察者的立场和位置有关。问题是,不论你站在什么立场来观察,都不能用利润率来衡量“绝对过剩”。“绝对过剩”看什么?不是看利润率,而是看需求;什么需求?不是看“有购买力”的需求,而是看“绝对需求”。所谓“绝对过剩”,就是相对于“绝对需求”的过剩。而所谓“绝对需求”,就是指不受购买力限制的真实需求。
资本主义有没有“绝对过剩”的产品?当然有。比如,随着科技的提升和生产力的发展,某些基本生活用品会越来越丰裕,以至于可以用“绝对过剩”来定义这种“丰裕”。但是,在两极分化愈演愈烈的背景下,“绝对过剩”并非资本主义“产能过剩”的要害,“相对过剩”才是资本主义产能过剩的要害所在。
在供给方看来,杯子卖不出去说明,现有生产是“有效供给”不足,而不是“有效需求”不足——注意,这是用利润率来衡量的结论。如果生产的杯子不赚钱,即使这杯子有人需要,它也是过剩的。对于供给侧而言,必须生产出能够赚钱的杯子,只有赚钱的杯子才能带来利润。所以,不能赚钱的杯子只能说明“供给不足”,生产出赚钱的杯子则证明了“需求不足”。
问题是,卖不出去或不能带来利润的杯子,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些杯子已经“绝对过剩”了呢?不是。如果看利润率,现在大多数商品早就严重过剩了(比如商品房的高库存和鬼楼现象),因为这些商品要么已经卖不出去(价格大大高于需求者的收入),要么已经不能使资本获得满意的利润率了(卖不出去,何来利润)。
但是,仅仅因为“不能赚钱”,就能定义这种“过剩”是“绝对过剩”吗?不能。这些商品之所以过剩,并不意味着整个社会已经没有需求所以过剩了,而仅仅是因为它们不能给资本带来满意的利润率了。
换言之,在资本主义“产能过剩”的篮子里,根本问题不在于“绝对过剩”,而在于“相对过剩”——即相对于有购买力的需求而言,产能过剩了。不论你拿什么商品(比如杯子和马桶盖)来证明“绝对过剩”的普世性,都无法抹杀“相对过剩”才是资本主义面临的真正难题。
于是我告诉我的博士生:当“过剩”的杯子花样翻新之后,当“过剩”的马桶盖升级换代之后,你之所以“也许会去买一个”,那是因为你有足够多的银子去“也许”(有效需求充足)。如果你囊中羞涩(有效需求不足),你就绝没有“也许”的可能性了。
当然,这里面也不是与立场全然无关。当今资本主义面临的“产能过剩”,问题所在究竟是“绝对过剩”,还是“相对过剩”?站在不同的立场观察,自然会有不同的结论。也就是说,答案的选择与立场的选择有关。
不管怎么看,“产能过剩”都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的组成部分。资本主义产能过剩的本质,不是“绝对过剩”,而是“相对过剩”。“相对过剩”既是资本主义存在的证明,也是资本主义“效率”的证明。没有产能的相对过剩,就不会有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所以,但凡以为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背景下够消灭“产能过剩”,肯定就是在做大头梦。
(四)计划如何避免“过剩”之痛?
我们迄今观察到的产能过剩,是市场经济的产能过剩,而计划经济似乎没有过剩现象(在已有的经验上是“短缺”)。很遗憾,计划经济在中国的实践不到30年时间,历史还没有给人们提供足够的时间和经验,来比较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过剩问题。因此,有关计划经济的“产能过剩”,我只能做一些逻辑假设。
从理论上讲,即使在计划经济背景下,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对某种产品的需求也会随之下降,以至于会出现所谓的“产能过剩”。那么,整个社会生产会不会因为个别产品的“过剩”,而出现整个社会严重的产能过剩呢(就像今天市场经济下的情形)?我认为不会。因为,与市场经济“自由竞争,分散决策”的“美德”不同,计划经济最大的“缺点”,就是“集中力量,统筹安排”。在计划的“专制”下,局部的“过剩”会被整体的计划统筹消弭掉,这是计划经济的必然逻辑。所以,既要“去产能”,又要“不暴力”,大概只有计划经济才能做到。
拿计划与市场做比较,不是想证明谁更高大上,谁更有效率,而是要说明,只有在政治经济学的视野里,产能过剩与社会经济制度的内在关联才能得到合理的说明和理解。
(五)理论自信在哪里?
比起只看某一侧的观察视角,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的两点论肯定更要客观一些——尽管两点之间的辩证仍然有着侧重点的选择和认定。严格说,在“过剩”这个问题上,马克思主义的观察充满了辩证法:一方面,站在劳动的立场看“过剩”,于是有“有效需求不足”的判断(生产无限扩大的趋势与劳动人民有支付能力的消费相对缩小);另一方面,站在资本的立场看“过剩”,于是有平均利润率下降的判断(有机构成的提高导致平均利润率不断趋于下降)。
更重要的是,马克思的上述判断只是对“产能过剩”症结所在的定位,并不是对“产能过剩”根源的定位。在马克思看来,“产能过剩”的根源,既不是“有效需求不足”,也不是“平均利润率下降”,而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即: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资本家占有之间的矛盾。
在量子力学中,“观察者效应”认为:“一个量子力学系统在某个特定状态被观察得越频繁,该系统就越可能保持原来状态。”以新古典为核心的现代经济学在频繁观察中发现:效率、和谐以及均衡,乃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系统之中内生出来的美德。可是马克思主义在频繁观察中却发现:失衡与危机,恰恰是人类社会在资本主义这个“特定状态”下的必然结果。
两种观察的结论是如此不同,由此也证明了经济学在本质上并不是“中性”的,而是有着鲜明立场的科学。
马克思主义从不隐瞒自己的阶级立场,所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从不忌讳“政治经济学”这个称谓。问题是,与极力否认立场选择的“现代经济学”相比,究竟谁的观察更接近于事物的本质,谁的结论更为科学呢?
政治经济学应当有这个理论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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