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写于今年2月，特朗普刚任美国总统不久。媒体本来要发，后来没发，说是那时还不能判定特朗普的走向，不知道发了以后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搁了半年。如今再回头看看，觉得自己当初写得还有点道理，所以发在自己的自媒体上。由于文章较长，分三次贴出。)
三、特朗普带来的危机
美国有一整套媒体理论，媒体制度特征鲜明。简单说，美国媒体理论认为，媒体应该永远站在批评政府的立场，媒体人尤其是记者，不能与政府有利益瓜葛。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障批评政府、批评政客的言论自由。因此，美国政府不允许拥有媒体。这一点在美国国内贯彻得比较彻底，美国政府掌握媒体、操控宣传，虽然对国内也有，但主要都针对美国本土以外。所以，美国媒体几乎完全私人拥有并高度垄断，按市场化原则运行，以盈利为最重要的目标。美国媒体主要收入来源一是付费订户，二是广告。美国国内为数不多的“公共媒体”，来自公共财政的支持有限，半数以上的费用需靠广告。美国媒体制度被视为美国民主制度的根本保障。
美国媒体被私人资本控制，一是所有权，二是广告影响媒体内容。美国历史上所有大小资本家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从来只有两种方式：要么成为媒体老板、股东，要么花钱投广告。特朗普早年曾经考虑过购买媒体，后来放弃了。他的实践证明，不走“老路”同样可以宣传自己，效果甚至更佳。
按美国媒体的习惯做法，如果特朗普不是媒体老板，就应该是广告客户。那样的话，媒体可以一边收着特朗普的广告费，一边假装保持客观、公正，时不时批评、嘲讽、挖苦一下。理论上说，美国媒体就应该是这种状态：就算你给我钱，我也不一定给你好脸色。为减少媒体的负面言论，资本家可能要继续花钱。然而，特朗普的原则是：既然你不给我好脸色，我干嘛给你钱?他发现不断炒作、制造轰动，媒体也会趋之若鹜。甚至他还能从媒体那里赚钱。本来应该是特朗普付钱给媒体，现在媒体心甘情愿“倒贴”。为什么?因为只要他不循规蹈矩，只要他大嘴乱说，立即就能得到民众关注，立即能增加媒体收益。这个现象的终极悖论在于：如果每个商人都学特朗普，谁来支付广告费?美国媒体的收入构成大致是付费订户30%以下，广告70%以上，电视的广告占比更高，互联网更甚。如果商人都学特朗普，媒体即便不死亡，也将大大萎缩。因此，媒体追逐特朗普的一举一动，收A资本家的广告费，付B资本家的商业宣传，或者富豪可以不花钱而得到大量宣传，简直就是饮鸩止渴。
美国早期资本家被欧洲精英视为暴发户、没品味。所以，实现“美国梦”后，新晋资本家大都要学习、模仿欧洲贵族做派，尽量表现得端庄、矜持。特朗普的早年教育也如此。但特朗普做生意的黄金年代恰逢美国媒体商业化、娱乐化大潮，加上网络媒体推动无所顾忌的无厘头风气，信口开河、大嘴乱说的特朗普等于放弃了以往富豪的高雅装扮，成为时势造英雄的弄潮儿。然而，这种容易被模仿的方式对于美国的媒体制度却是不可持续的。所以我认为特朗普动摇了美国媒体制度最根本的基石。美国媒体界、学者、政客也许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件事，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头，这就是他们为特朗普而纠结的原因。而媒体受众对此无所谓，只要热闹、新、奇、怪就行。网络媒体氛围今后会催生更多特朗普那样的富豪吗?
特朗普在书中承认，他面对媒体说的并非都是实话，有些是故意“夸张”。事实上，特朗普在利用媒体时，说“假话”并不罕见。特朗普曾经要购买一个大楼，里面有一家大型百货公司。谈判僵持时，特朗普故意向媒体发布假消息：对方几月几号要倒闭。媒体报道一出，大楼里的上班族从中高层开始纷纷跳槽，使得特朗普在谈判中获得主动。这算不算假消息?由于特朗普在他宣布的日期之前买下了大楼，“倒闭”便无法验证。新闻真实性问题涉及到美国媒体制度的评价方式，例如，报刊发行量以付费订户数量为准，电视以收视率评价。这种看起来很客观的统计数据，包含了一个原则：只论多少，不论好坏;传播范围广就是好，与道德评价无关。虽然美国媒体经常有事后更正，但是，对于大量的报道错误，只有少数像丹拉瑟那样以辞职告终。利润驱使媒体追逐广泛传播，导致的不良结果是美国民众对于媒体的信任度大为下降。上世纪90年代，美国学者的研究指出，民众对媒体的信任度只在30%左右。
由于媒体过度私有化、极端商业化，媒体公信力下降，媒体自身也成为嘲讽、恶搞的对象，导致另一个奇特结果：骂媒体可以得到掌声。本来媒体垄断可以避免这一点，但利益原则高于一切，只要能赚钱，被骂几句无所谓，何况还能对骂，更赚钱。互联网又提供了更多的对骂渠道。骂媒体能获得民众好感，这一点不仅在特朗普的生意经中得到体现，在他的竞选过程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媒体一窝蜂地反对候选人特朗普，特朗普则公开批评媒体，几乎没有讨好媒体的意思。媒体煞有介事的民调基本成为笑话。特朗普向媒体宣战而得好处，延续到就任总统之后。以前的美国总统或有意讨好媒体，或天生招媒体喜欢，或对媒体冷淡，或躲避媒体，只有特朗普对媒体毫不客气。他指责媒体造假，媒体不敢反驳，因为事实俱在，有些就是特朗普本人与媒体一起干的。
早有美国学者指出，媒体以多少为标准，不以好坏为标准的商业方式能否照搬到政治评价，这是一个问题。特朗普之前的美国政客基本上都遵循了这一方式，例如投放大量竞选广告。特朗普的出现使得这个问题变得严峻。媒体一面倒地反对却没能阻止特朗普当选，那么：如果特朗普是民众的正确选择，就说明媒体错了;如果特朗普是民众的错误选择，就说明媒体失效了。总之，媒体出问题了。当美国理论把媒体看成是民主制度的保障，那就等于说，美国民主制度出问题了。当学者、政客依然反复叙述媒体是美国软实力的体现、媒体的言论自由展现了美国民主的合法性等，在特朗普面前都成为言过其实、难以自圆其说的陈词滥调。
不管特朗普是有意还是无意，美国民主制度和媒体制度运行二百多年来，到特朗普这里，终于让人们看到了深刻的危机。以前隐含在理论体系和制度内部的不合理，学者们最多表达忧思或警示，但缺乏有力事实。特朗普的横空出世揭开了美国民主制度、媒体弊端盖子——宪法第一修正案要求保障言论自由，从而保证民主制度的健康运行，当媒体私有化、商业化成为绝对真理般的唯一选择，还能实现吗?特朗普以活生生的实例告诉人们：美国民主制度、媒体制度病了。特朗普发现了美国民主、美国媒体的癌细胞，触到了开始成长的肿瘤，全美国感到了疼痛。能否治愈?我认为，即便特朗普能连做两届总统，也很难动大手术。在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之前，当今美国很少有人敢于向美国的建国神话说不，那是美国的信仰。虽然旁观者可以说这个信仰有严重缺陷，但信仰者自身不愿相信，他们依然坚信可以不治而愈。我们不知道“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会不会在美国重现。
特朗普与媒体的纠葛、恩怨会长期存在。其中有一个细微差别值得注意。由于特朗普的产业基本都在美国本土，他对媒体的嬉笑怒骂，对美国民众来说，不管是否认可他的观点，都已经习惯了。就职以后，特朗普要更多地与美国之外打交道，美国媒体的顽症对于很多美国之外的人来说，尚缺乏真实感受。换句话说，美国媒体在国内信任度不高，但由于美国媒体是全球化、自由化的强力鼓吹者和受益者，它在美国之外仍有较高地位。因此，当特朗普的执政超出了国界，在世界舆论中能否依然靠骂媒体而如鱼得水，这是一个未知数。
意大利前总理贝卢斯科尼曾经被称为“意大利的特朗普”。他也是做房地产起家，成为政治家之前，两人都有极高知名度。不同的是，贝卢斯科尼拥有媒体，特朗普利用媒体。分析认为，特朗普的群众基础是铁锈地带的红脖子;而贝卢斯科尼的拥趸是大批铁杆球迷。在我看来，这两个群体在社会身份上有可比性。此外，特朗普提出美国优先，要重振美国;贝卢斯科尼则通过足球带来了国家复兴的希望，AC米兰队在他手里的确拿了很多冠军。贝卢斯科尼从普通人奋斗成为意大利首富，给无数民众以希望;而特朗普的著作和真人秀则向美国人宣布：你也可以成为特朗普。两人从政后，媒体都认为他们右倾、排外。媒体有时把特朗普比作纳粹，正如贝卢斯科尼对于法西斯主义的暧昧;等等。两人的类似还可以列举。
贝卢斯科尼执政期间遭遇的媒体批评从未停歇。特朗普执政时间还不长，饱受媒体批评的状况与之类似。虽然贝卢斯科尼长期因各种原因受媒体攻击，频繁遭司法纠缠，但是，贝卢斯科尼是二战以后意大利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理。回顾贝卢斯科尼，人们发现，他当初的很多执政主张值得怀念。例如，贝卢斯科尼反对军事攻击利比亚卡扎菲政权，他认为武力对付卡扎菲将导致混乱。贝卢斯科尼宁愿给卡扎菲的基础设施建设提供大笔资金，条件是，卡扎菲安置难民营，阻止大批非法移民渡过地中海，等。如今，有多少人会想起那个花花公子一般的小个子意大利总理?特朗普的执政理念和他希望推行的国家政策，是否也会遭遇贝卢斯科尼的处境?我们慢慢看吧。
20170227(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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