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信访制度可以解决可以解决的问题,却无法解决无法解决的问题,形成了信访制度运转中的一种均衡。理解这种均衡是理解信访制度运作的关键。
一
到农村调研,不经意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就是几乎所有乡镇都有几个老上访户,每天或每周都来上访,其上访的理由几乎不成立,诉求根本就不可能解决得了,或者就没有什么明确的诉求。而且每次来上访,声音都很大,脾气都很大,根本就不讲理。乡镇对这些老上访户当然也十分熟悉,也十分了解他们上访的规律,一般会安排人要么洗耳恭听,要么好言相劝。这个接访的乡镇干部极有耐心,语言小心,态度诚恳。上访户即使来时怒气冲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最多只是石头砸在棉花上,有力使不上,也就无可奈何。
这些上访大致有这样几种类型,一是对社会不满,有怨气,很生气,来上访主要是要发泄。知道问题解决不了,但骂上一通可以解气。这样的上访,可能隔一段时间来骂上一顿,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这是最好对付的。
二是有困难要求助,但乡镇根本就不可能满足这些求助。经常来,天天来,希望碰碰运气,也给乡镇一些压力,以解决自己的困难。
三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不解决而坚持上访,时间久了,忘记为什么上访,每周一次到乡镇上访成了习惯。
四是有强迫症的偏执性上访,甚至有迫害强迫症,上访既是反映情况,要求解决问题,又是要表达抗议。
五是通过上访获得利益。尤其是一些身体智力有残疾者,每每通过上访获得好处。
六是通过上访来寻求安慰。等等。
所有这些上访,其诉求要么不明确,要么无法解决,要么解决了又会提起新的诉求,总之,这些上访反复出现,周期性出现,其中个别上访人每次上访都还会在乡镇政府大吵大闹,严重影响乡镇政府正常的办公秩序。但总体来讲,这些提出诉求或表达抗议的上访,或偏执性上访,并未违法,这样的上访就无法解决,就只能让上访持续下去。这样的反复出现无法解决的上访,因为无法解决,属于无理上访。
刚听到这些无理上访的故事时,感到很难理解。一个无理上访的人,每周甚至每天都来乡镇上访,乡镇信访办每次都必须耐心听取诉求,好言相劝,耐心相待,甚至还要倒茶管饭,还要安排人送上访人回家等等。这些上访者明显没有正当理由,却每周每天来乡镇政府上访,乡镇必须安排专人接待对话,徒耗乡镇行政资源。我就想,若这样的上访者不是三、两个,而是二、三十个,乡镇所有行政人员用来接访恐怕都不够,若有二、三百个这样的无理由的缠访人,乡镇行政就一定无法运转下去了。
奇怪的是,虽然我调研的几乎每个乡镇都有这样无理的缠访人,却也就只有几个人,而不会很多。几乎没有一个乡镇会有十几个常年缠访的上访人。
如果只有几个无理上访的缠访人,这几个人每周甚至每天都来乡镇上访,这就好办,办法是,乡镇安排一个耐心细致的接访员,每天专门接待这些规律性上访者,耐心接待,不能解决问题,也不激化矛盾。不是不解决问题,而是根本不可能解决得了问题,关键是不要激化矛盾,防止这些上访变成恶性事件。对于可以解决的上访,乡镇是一定要想方设法解决的,绝大多数上访都已经解决了,少数无法解决的上访就维持在那里,不激化就可以了。
二
浙江宁海县纪委研究室葛主任转述一个老干部讲工作方法时的一个比喻,这个老干部说:“农村有些事情就象牛尾巴,越摸越翘”。有些事情不要急于解决,要拖,拖一段时间,脓疱疮破掉了,再解决起来就很容易。在上海郊区农村调研,一个镇纪委书记说,对待上访,要“上一上,放一放”,不能立即无条件地回应,也不可能所有上访都解决,因为有些上访是解决不了的。
具体到无理上访上来,中国的政府是人民政府,不是衙门,不可能不让群众到政府上访反映情况,表达诉求,甚至进行抗议。问题是,群众所反映的情况、表达的诉求以及提出的抗议也可能是无理的,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也是难以沟通得了的,因为来上访的人可能就是有偏执人格分裂症的人,乡镇不可能将这些人送到精神病院去,因此,乡镇就安排专人来接待这些人,耐心听取上访意见,细致做好工作。能帮助解决的问题一定帮助解决,不能解决的问题也尽可能说明情况,甚至出面协调,这样,通过专人接访就可以将少数无理的缠访者挡在这里,不激发矛盾,以拖应变,时间长了,一些缠访人自动退出上访,其中一些退出是因为想通了而退出,还有一些人是形势已经发生变化,过去的诉求已经没有意义了,还有一些人就是已经太老,老得死掉了。其结果就是,无理也是可以上访的,因为无法区分出上访是有理还是无理的。无理上访本身是不可以满足其诉求的,这些无理上访如果变成了缠访,乡镇政府的办法就是好态度对待,解决不了问题,至少可以有好的态度将事情维持在这里,不让矛盾激化,甚至上访者与接访人之间都成为了好朋友,以拖应变,以不变应万变。最终,在上访者与接访人之间、在上访诉求与信访制度之间形成了均衡。
三
上访可以解决可以解决的问题。上访无法解决无法解决的问题。对于这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乡镇政府乃至更上级政府也不能拒绝接访,不能因为说是无理上访就拒绝接访,不能象法院那样不予立案。所有上访都要接待。但接待并非就一定要解决,有些无理的上访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但可以听上访人的讲述,听他们的诉求,可以走程序,可以在不同层级政府和不同的部门之间来回往复,最终上访问题的解决不是因为问题被解决了(因为根本就解决不了),而是因为各种原因而使问题被取消了。因为这些上访本身就是无解的。上访无解并非是上访制度没有用处的证据,相反,这些无解的上访在持续不断的循环中,只要不激化,就可以拖到自动退出或被动退出。而若这些上访诉求本身是有理的,是可以解决的,则各级政府面对这样的长期拖着的缠访,也一定会极为头痛,他们也就会想各种办法来尽可能解决,甚至有时候不惜违反原则地让步来解决上访者提出的无理要求,只是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让步不会激发上访者更加不合理诉求的提出,及不会刺激更多无理上访的产生。
正是老上访户的缠访,给一般想走上访路的谋利者以极大教训,一个正常的人就不太可能指望通过缠访来获得自己不该得到的利益。
这样说来,上访制度不是无所不能,也不是一无所能,而是一种有效的制度安排,指望依靠上访制度来解决所有问题,就期待值太高了,以为信访制度一无所能,从而要求取消信访制度,则又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上了。
信访制度在当前中国社会矛盾十分复杂多样、仅靠法院肯定难以完全解决矛盾的情况下,可以给弱势群体以权利救济,可以缓解社会矛盾。正是信访制度可以解决可以解决的问题,却无法解决无法解决的问题,形成了信访制度运转中的一种均衡。理解这种均衡是理解信访制度运作的关键。
2015年8月22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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