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电影,现在很少看了。
小时候看过很多,《多瑙河之波》、《橡树,十万火急!》、《斯特凡大公》、《巴布什卡历险记》,等等。
现在看来,罗马尼亚电影也好,阿尔巴尼亚电影也好,事实上给当年的中国观众打开了一扇窥视欧洲文明的窗口,他们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都让尚被西方封锁的中国人感到新鲜,甚至有点神往。
那时,坊间的流行语是“朝鲜电影,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洋枪洋炮”。
不过,2005年上映的罗马尼亚电影《无医可靠》,不再具有展示“欧洲文明”的特征了,但却更让我们有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的“亲切”。
简言之,罗马尼亚人不再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洋枪洋炮”,而是和我们太一样了,就像邻居的退休老大爷,毫无陌生感。
《无医可靠》的情节非常简单,像是一部新闻纪实片。
影片讲述了一位独居退休老人,从早上开始头痛,呕吐,多次给医生打电话,却始终得不到有效救助。
到了傍晚,在邻居的帮助下,终于来了一辆救护车。急救员对他做了简单检查之后,发现他必须住院抢救,但这天恰恰遇到大车祸,医院应接不暇,搬出种种借口拒收。
好心的急救员陪着他一夜走遍布加勒斯特的三家医院,眼看他病情逐渐恶化,出现意识模糊、小便失禁等症状,却无力相救。
一直等到黎明时分来到第四家医院,才住上院、做上手术。
《无医可靠》是罗马尼亚新浪潮电影的扛鼎之作,影片用新闻报道式的手法,令观众深切感受到时间带来的压迫感,长镜头下的旁观者视角,没有同情也没有批判,观众难受但又无从发泄,因为遭遇的一切都是“客观”、“合理”的。
片中无一坏人,每人都在努力应付眼前的工作,但老人濒临死亡却就是得不到帮助——某一刻,我们会忘记摄影机的存在,仿佛自己就在急诊室亲历现场。
随着救护车从一家医院转到另一家医院,我们能够感受到现代医疗体系的荒谬——
病人一旦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让医生检查,就失去了主体性,从人变成了“非人”,只是医生要解决的“问题”或处理的“麻烦”,你不再有尊严,也不再有感情,你的喜怒哀乐、你牵挂的亲人或者小猫等,都一点也不重要了。
相反,医院才具有主体性,它像一个庞然大物,带着一点不耐烦、一点无奈、一点例行公事的冷漠,来决定接受还是不接受你住院,手术还是不手术。
相信每个生活在城市中、每个跟现代医疗制度发生过关系、每个自己住过院或亲人住过院的人,看了这部电影都会产生共鸣。
但是,如果我们把在中国和医疗机构打交道经验带进来,甚至会觉得男主角,这位名叫勒泽雷斯库的退休老人是幸运的——
无论如何,他叫了救护车,救护车也真的来。急救员也没有提缴费或付押金的事,在确定他需要紧急住院后就扶他上了车;
无论如何,尽管他一夜之间辗转了四家医院,但是在他已经神志不清并且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情况下,急救员和救护车一直不离不弃,没有人让他缴费,无论到哪家医院都能在第一时间见到医生并接受检查,只是由于大车祸带来伤员激增,不能及时住院和手术而已;
中国的医院现在能做到这些吗?能够不缴费、不交押金就住院手术吗?恐怕还不行。
我们在医疗市场化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很可能是所有前社会主义国家中走得最远的。
我们的医院已经变成了吞噬金钱和生命的怪兽!
《无医可靠》故事发生的时间,距离处决齐奥赛斯库总统的罗马尼亚剧变已经16年了,罗马尼亚早已完成了向“现代民主制度+自由市场经济”的转型,但影片中,勒泽雷斯库大叔居住的那间没有电梯,楼道灯光昏暗并贴满小广告的两居室,无疑还应该是齐奥赛斯库时代的遗产。
影片正面向我们展示了医疗体系的冷漠,但却暗示了剧变后罗马尼亚的新问题——人的彻底孤独。
勒泽雷斯库大叔已经70岁,太太早已去世,唯一的女儿远赴加拿大,并在那里定居,唯一的姐姐住在另外一座城市,他只能一个人和两只小猫住在一起。
大叔原来应该是有单位的,否则不可能分到这套两居室的房子,但单位毫无疑问也不复存在了,所以没有党委书记,没有厂长同志,也没有工会主席来关心他,在最后时刻,他只能依赖急救员的职业道德了。
这就是市场化改革后的当代社会,和我们今天许多老工人的境遇是不是很像。
令人遗憾的是,中国电影人拍不出一部《无医可靠》。
《无医可靠》2005年在戛纳电影节获“一种注目”单元最佳影片奖,并入选《纽约时报》评出的新世纪25部最佳电影名单,我觉得是当之无愧的。
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能够从孤独的、不幸的勒泽雷斯库大叔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
勒泽雷斯库大叔走过的路,我们早晚有一天也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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