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到货币是一次惊险的跳跃。如果掉下去,那么摔碎的不仅是商品,而是商品的所有者”。——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
戚老师发来记者采访林毅夫的视频,并附言“请赵教授方便时评论一下”。
一、林毅夫如是说
视频的名称是《林毅夫说:主张消费拉动经济是有人在故意误导中国》。打开视频,我看见并听到了如下观点。
林毅夫:“有一种说法说,投资拉动了经济增长不可持续,要改成消费拉动的经济增长。我觉得提出这个看法的人呢,不是不懂经济就是故意误导中国。为什么我说这个是误导呢?”
记者插话:“这个也是一个比较主流的声音。”
林毅夫:“我觉得,比较合适的提法呢应该说,有投资和投资有效率。提高劳动生产率水平以后,家庭收入增加,消费收入就可以增加。在这种情况下,投资跟消费共同变成经济增长的组成部分。但是说,要改变投资拉动经济增长,变成消费拉动经济增长,那么在理论上说不通,在经验上呢,那么已经证明,有那么多前车之鉴。”
林毅夫:“你要想想看,如果没有劳动生产力水平提高带来的家庭收入的增长,消费增长可持续吗?如果说收入不增长,消费可持续吗?消费增长开始的时候靠自己的储蓄,储蓄很快就用光了,就开始变成家庭负债。家庭负债积累到一个程度以后,那他就要还钱了,还不起钱那就变成家庭要破产了。”
林毅夫:“我们来看看这次美国的危机,欧洲的危机不都是家庭过度负债造成的嘛。生产率水平的提高不是刺激出来的,不是消费出来的,生产率水平的提高是投资出来的。其实想起来,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个说法,‘中国应该改变从投资拉动经济增长变成消费拉动经济增长’,是哪个地方最早提出这个说法的呢?”
记者插话:“美国?”
林毅夫:“是啊,是美国最早提出来的,是美国财政部最早提出的。在中美对话当中,你知道,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基本上听美国财政部的话。然后呢,美国这么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么说,美国的经济学家这么说,然后呢,所有的报纸都跟着这么说。这个说法经不起推敲”。
记者插话:“所以您觉得,这个消费拉动经济反而是一个政治化的议题?”
林毅夫:“是啊”。
我归纳一下林毅夫的观点:
(1)提出“消费拉动经济增长”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2)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投资拉动经济增长”;
(3)“消费拉动”不可持续,最终会变成负债;
(4)生产率水平提高,不是消费而是投资带来的;
(5)“消费拉动”是美国最先提出来的;
(6)“消费拉动”经不起推敲,是一个“政治化”的议题。
二、压根就没钱,凭啥住大房子
“消费拉动经济增长”是不是美国最先提出来的?我不知道。但是,美国的确是采用“消费拉动”来拉动经济的样板国家。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引发世界金融危机的美国“次级贷款”【1】。
记得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之后,王小东说:“现在美国老百姓群情激愤,都说这次危机是华尔街那帮混蛋和小布什政府的错。但是我们平心而论,美国老百姓又怎么样?你活干得这么少,压根就没那份钱,你凭什么住大房子?”【2】
王小东的这个说法,跟林毅夫的“消费拉动不可持续,最终会变成负债”完全一致。
说美国老百姓“压根就没那份钱”,这个判断完全正确。因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收入分配的两极化趋势正是美国社会的真实写照。
问题在于,为什么美国老百姓没钱?这恰恰是最值得进一步追问的问题。仅仅承认老百姓没钱还不够,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为什么老百姓没钱。可惜了呵,线索在这个地方戛然而止——断了。
其实,在“有钱”还是“没钱”的问题上,现代经济学从来就只认一个死理:“不差钱”。自从两百年前,庸俗经济学家萨伊提出“供给自动创造需求”以来,坚信“不差钱”就成了主流经济学的传统。打那以后,自由市场经济的信徒面对“有效需求不足”的现实,打死也不承认老百姓的钱袋出了问题。
对于金融危机,张维迎的说法就很有代表性。对各国政府刺激需求的做法,他很不以为然:“凯恩斯主义的需求经济学提供不了我们解决问题的答案。我们要知道,推动经济增长的是生产,是供给,而不是需求;是供给创造需求,而不是需求创造供给”,“我们应该像奥地利学派主张的那样,通过产权制度和激励制度的改进刺激生产,而不是刺激需求”【3】。
女经济学家叶檀也站了出来,愤怒地指责政府刺激消费的政策:“导致美式资本主义丧失了通过技术进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正确激励,正是这样的激励才是美国多年来长盛不衰的秘诀。”【4】
对于张维迎来说,大房子生产得越多,需求就越旺盛。要找危机根源,只能归咎于大房子造得太少了,所以千万别跟他谈什么老百姓的钱袋子,忒俗;走出危机的途径不能从分配着手去扩大需求,而是要继续私有化来刺激已经过剩的产能,想方设法生产更多的大房子。
对于叶檀来说,走出危机的途径绝不能从分配着手去扩大需求,而是要继续刺激已经过剩的产能,想方设法生产更多的大房子。至于大房子过剩与否,与她无关,只要建房的技术水平提高了、人均建房的劳动生产率提高了,美式资本主义就可以永葆“长盛不衰”。
张、叶二位的说法,是不是看着有点眼熟?跟林毅夫的“生产率水平提高,不是消费而是投资带来的”,或者有得一比。
瞧瞧,冥顽不化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指望他们会真心实意去关心老百姓的钱袋子吗?如果让这些人左右了政府决策,那么宏观政策就只能在使劲扩大供给、制造过剩的灾难中,一条道走到黑了。
三、为啥非要把老百姓拽进大房子?
既然你没钱,那就不要“透支消费”。
“凭什么住大房子”这个反问,一下子就把没钱的老百姓问得矮了三分:既然你没钱,你住大房子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配住大房子吗?
可是我说:这不是老百姓的过错,而是资本的问题。
人们常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对于资本来说,“大房子闲着就是极大的犯罪”。闲着也是闲着,你不让老百姓住,难道让马云一个人住么?他一个人住得完么?
没钱凭啥还要住大房子,就凭大房子已经严重过剩。
本来的问题应当是:为什么必须“把老百姓拽进大房子”?现在可好,问题变成了老百姓“凭什么住大房子”?这一变,把问题的性质也搞颠倒了:本来是“资本家如何才能消灾避罪”,末了却变成:老百姓你“凭什么”帮资本家消灾避罪,你够资格吗你?
就算老百姓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资格”住大房子,可是想不住大房子,也由不得老百姓呐。不是老百姓不自量力,而是资本家千方百计也得让老百姓住大房子呵!要不然,资本家手里攥着那么多过剩的大房子卖给谁呀?
成龙可以带十块金表,带一百块就有病了;巴菲特可以开50台宝马,开500台就脑子进水了;马云可以住100套大房子,住1万套就神经不正常了。那么,剩下那么多的大房子怎么办?你总不能让它们戳在那里长草吧?
这可要命,大房子一长草,开发商也就是资本家就得跳楼。
所以,为了资本家的身家性命计,不是老百姓非要住大房子,而是资本家非要把老百姓拽进大房子里面去住不可。
老百姓没钱咋整哩?当然不能白住,资本家又不是观世音。没钱没关系,就给老百姓整“按揭”,说白了就是“透支”呗!这不,美国“次贷危机”就是这样搞出来的嘛。
事情很清楚,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消费可是命根子啊,而对消费的呵护已经离不开信贷的支持了,所以才会面临哈姆雷特式的困境:“透支,还是过剩?这是一个问题”。
如果“没钱想住大房子”的逻辑能够成立,那么,当年杨白劳拿喜儿抵债,自己喝卤水自杀的根本原因,就是“没钱还想借高利贷”惹的祸。这个逻辑想必正中黄世仁老爷的下怀,因为这位旧中国的成功人士一门子心思,就是想把喜儿搞成编外二奶。
滑稽的是,现代经济学的使命之一,就是要为黄世仁的这个逻辑建立合法性,于是就有了:“消费拉动不可持续,最终会变成负债”,“生产率水平提高,不是消费而是投资带来的”,“通过产权制度改进刺激生产,而不是刺激需求”云云……
四、“消费拉动”非蠢即坏?
美国的“消费拉动”很失败,最后搞出了一个世界金融危机。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真如林毅夫所言,“消费拉动”非蠢即坏么?
在金融危机以前,“透支消费”可是一件相当时髦的行为。金融危机之后,“透支消费”成了众矢之的,千夫所指,万人侧目。
其实,透支消费是代“人”受过,有苦难言。
在《对美国次贷危机根源的反思》一文中(载《经济学动态》2008年第11期),我曾将次贷危机的逻辑作了如下刻画:“市场经济的内在矛盾——有效需求不足——生产过剩——透支消费——违约率上升——次贷危机”。
在这个逻辑里,“透支消费”这个环节既不是终极原因,也不是最后结果,而仅仅是整个危机链条的中介。但这个中介非常重要,它不仅把整个危机的因果关系连接起来,而且也是我们把握现代经济危机根源的关键所在。
在市场经济的古典危机中(比如1929年的大萧条),生产过剩直接表现为有效需求不足,商品卖不出去;在市场经济的现代危机中(比如2008年的次贷危机),生产过剩不再直接表现为有效需求不足,而是表现为有效需求旺盛,表现为有效需求“过度”,也就是“寅吃卯粮”、“透支消费”。
从古典危机演变为现代危机,只不过是把皮球从供给方踢给了需求方,把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爆发,从今天推到了未来。
我之所以要把古典危机与现代危机作比较,是想澄清一个误读:有人看了拙文《对美国次贷危机根源的反思》后,就误以为“透支消费”是危机的根源。其实,次贷危机的根源并不是“透支消费”,而是市场经济的内在矛盾所导致的有效需求不足;透支消费只不过是为了缓解生产过剩,而不得不作出的选择罢了。
马克思主义者一眼就可以看出,透支消费代“人”受过,这个“人”就是市场经济自己。
但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现代经济学始终搞不清楚问题的本质所在。难怪世界金融危机以后,借钱给穷人花费的“透支消费”遭到各国精英的一致口诛笔伐,我国的经济学家也与时俱进地加入了讨伐队伍:一边愤愤不平地抱怨银行借钱给穷人消费,一边又为内需不足扼腕叹息捶胸顿足。
于是我看到一个非常滑稽的场面:经济学家一边痛心疾首地控诉借钱给老百姓消费的行为“不明智”,一边又高调呼吁要扩大老百姓的消费需求。这真有点像鲁迅当年描写的牛人:“扯着自己头发想上天”。
问题在于,面对生产过剩的压力,现代市场经济能够认可的办法,或者说经济学家能够采用的法子,也就这么几招:要么是凯恩斯主义的扩大政府开支,要么是供给学派的减税政策,要么是货币主义的不断降息。实在不行,就只有“寅吃卯粮”搞“透支消费”了。
至于马克思主义那套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的主张,“那是万万不能搞的!”
遗憾的是,历史证明,无论是凯恩斯主义,还是供给学派和货币主义,它们在生产过剩压力面前越来越捉襟见肘,应对经济危机的本事越来越乏善可陈。这样,历史把“透支消费”推到了前台,似乎现代市场经济的命脉全系于它了。除了“透支消费”,我真不知道资本还能靠什么办法来扩大需求?
然而,“透支消费”的悲剧在于,透支消费在扩大需求的同时,它又成为新问题的制造者:生产过剩催生了透支消费,透支消费导致了金融危机;把透支消费打压下去了,生产过剩的问题必将浮出水面;一旦社会难以承受生产过剩之重,透支消费又必将春风吹又生。
只要市场经济存在一天,“透支还是过剩”这个难题就不会消失。
所以,我在金融危机后做过一个预测,并等待历史的检验:现代市场经济未来的发展趋势,必将呈现出“生产过剩”与“透支消费”的反复轮回,二者此消彼涨,不断折腾,直至同归于尽。【5】
五、“投资拉动”经得起推敲么?
如果“消费拉动”经不起推敲,那么“投资拉动”是不是就经得起推敲呢?
林毅夫的“投资拉动”,同样经不起推敲。
按照林毅夫“投资拉动”的逻辑,“消费拉动”需要有收入,没有投资哪来的收入?所以,拉动经济只能靠投资,有了投资就有收入,有了收入就有消费,经济才能被拉动起来。
请注意,林的“投资拉动”预设了一个前提:投资生产出来的商品,一定能够卖出去。
如果投资生产出的商品能够卖出去,能够顺利实现其价值,由此带来的收入和消费当然没有问题。但是请大家想一想:谁能保证投资生产的商品一定能卖出去呢?
商品“能不能卖出去”,恰恰是市场经济的死穴所在。
——为什么马克思把“商品到货币”的转化过程称之为“惊险的一跃”?如果商品不能顺利转化成货币,投资就会打水漂,资本家就要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奇葩的是,对于“惊险的一跃”,林毅夫先生完全视而不见,好像“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那都不是事儿”,好像他不是生活在真实的市场经济里面,而是生活在……
或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不知道,林毅夫是否理解“产能过剩”“产品过剩”?
如果真像他所说:只要投资了,就创造了价值,收入就来了,经济就拉动了,那么请林先生告诉我们:现在该向哪里投资呢?难道都去投资方便面?还是投资房地产?还是去投资高科技?或者投资证券市场?要不投资元宇宙?
林先生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商人们手里攥着人民币,就是不去投资呢?
投资不是动员号召出来的,不要把资本当傻子,如果投资能赚钱带来收入,还要林先生动员号召吗?唯利是图的商人们早就打破脑袋,蜂拥而上了。
继续投资房地产吗?
2023年7月17日,国家统计局新闻发言人付凌晖在新闻发布会上说,
从需求端来看,在“房住不炒”政策作用下,投机性住房需求逐步得到抑制;从供给端来看,部分房地产企业“高杠杆、高负债、高周转”的经营模式难以为继,房地产市场供给正经历阶段性调整;从中长期来看,我国房地产市场正从过去的高速发展转向平稳发展。
一言以蔽之:“这是由房地产市场发展阶段变化、市场供求关系调整决定的。”
既然房地产的现状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那么房地产商能把手里积压的房子卖出去就阿弥陀佛了,再继续投资房地产,岂不是脑子有病?
六、“内生动力”在哪里?
人人都说“培植内生动力”。
口口声声“培植内生动力”,没有收入支撑的消费,经济何来的“内生动力”?
最近我亲眼所见,房地产销售人员跑到地处偏僻的山区,居然组织农村70、80岁的大爷到乐山市区看房买房。
这不是“培植内生动力”,而是典型的“黔驴技穷”。
不少人抱怨,疫情之后经济恢复力度很疲弱。事实上,疫情之后,购物旅游等日常生活消费恢复的反弹力度相当强劲。
今年上半年,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增长8.2%,保持较快增长;最终消费支出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到77.2%,明显高于去年。
可是,为什么很多人认为经济不景气呢?
饱学之士把原因归结为“国进民退”。这纯粹是“自作多情”。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房地产的衰落在疫情后已经是大势所趋。由于房地产在中国经济活动中的占比高达四分之一,所以导致疫情后经济恢复力度不如人意——不如资本之意。
所谓经济不振,实质上是房地产不振,而并非正常生活消费不振。若要提振经济弥补房地产的空白,那么顺应民心、遵循客观规律的选项就是花大力气发展公租房。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发展公租房势必会遭到深陷房地产陷阱的民企的强烈不满和抵制,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自作多情”。
国家统计局新闻发言人付凌晖7月17日在新闻发布会上说:
“下阶段,要坚持‘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定位,加快建立多主体供应、多渠道保障、租购并举的住房制度,实施好房地产市场平稳健康发展长效机制,继续支持刚性和改善性住房需求,规范发展住房租赁市场,促进房地产市场平稳运行,保障民生需要。”
但愿这项利国利民的政策能真正落到实处。
最后打个广告:拙文《黔驴技穷的经济学家》(载《昆仑策》)发表后,有人质问:“没看见你提出个解决方案?”这个问题容另文讨论,这里就不展开了。
注释:
【1】赵磊《对美国次贷危机根源的反思》,载《经济学动态》2008年第11期。
【2】王小东《金融化比重过大是腐朽的标志》,载宋晓军等著《中国不高兴:大时代、大目标及我们的内忧外患》。
【3】张维迎《彻底埋葬凯恩斯主义》,《经济观察报》2009年2月17日。
【4】叶檀:《全球经济可能从紧缩一步走向滞胀》,《乌有之乡》2009-3-21。
【5】赵磊《市场经济的难题——透支还是过剩?》,载《中国社会科学院报》2009年4月7日。
来源:政经茶坊
作者:赵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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