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营：在退却中守望的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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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以先知先觉的姿态向人类宣布自由民主的“福音”已经到来，认为“资本主义自由民主”就是人类追求的“乐土”（福山语），社会主义的声音的确在几年里明显式微了。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从“9·11”事件、阿富汗事件、伊拉克事件到国际金融危机、欧洲债务危机、美国政府“关门”事件等，每一次事件都敲打着他的心灵。7uO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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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短暂的自信7uO品论天涯网

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一书面世仅六年之后，便发生了对其结论十分不利的两件大事。一件是从1998年5月开始的世界共产党、工人党国际会议的定期召开。这在苏东事件之后第一次重启了国际范围社会主义运动的新潮流。另一件是1999年1月世贸组织西雅图会议引发的世界范围内大规模反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西雅图运动”。对于前者，福山似乎视而不见。而对于后者，福山也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2000年5月，他在《时代》杂志上撰文表示：“如果社会主义指的是一种由政府控制经济的主要部分并对财富进行再分配，以产生社会平等的政治经济制度。那么我认为可以有把握地说这种制度在下一代卷土重来的可能性接近于零。”“经典社会主义可能再也不会卷土重来。”他搬出西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向社会主义进攻的通用武器—哈耶克的计划部门“不完全信息”理论，认为这可以为市场经济做一劳永逸的辩护。7uO品论天涯网

福山这种自信仅仅持续到2001年“9·11”事件发生之前。面对“9·11”事件这一对美国和新保守主义者都十分不利的事件，福山表面上仍然表现出一种对西式自由民主信念的坚定。他认为，“尽管发生了‘9·11’事件，但以美国和其他发达民主国家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派依然是世界政治中的主导力量，而体现自由与平等的西方基本原则的制度也将继续在全世界得到推行”。然而，必须指出的是，正是从这一时刻开始，福山的思想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他在表示愤慨的同时，以带有安慰性的口吻对他的同事和美国公民进行鼓励，对美国国家前途进行肯定；另一方面，他从美国的领土不再安全的事实中隐隐感觉到它很可能从世界神坛上跌落下来，沦为普通国家中的一员。他说：“从具有具体的利益和实际的弱点、而不是认为其自己能单方面地确定其所生活的世界的性质的意义上说，美国也可能成为一个更普通的国家。”7uO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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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与新保守主义切割7uO品论天涯网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福山就是一名新保守主义者。正是他和其同道的新保守主义思想，作为一种政策哲学，有力地推动了1999年3月爆发的北约轰炸南联盟事件。正是他的新保守主义行动—从1997年起参加“美国新世纪计划”智囊团，签署公开信要求美国总统推翻伊拉克萨达姆政权—推动了伊拉克战争的发生。然而，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到，伊战之后一年，他彻底地与“新保守主义”拉开了距离，作出了切割。7uO品论天涯网

伊拉克战争之所以爆发，先是小布什认为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接下来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后来又把伊拉克与恐怖分子联系起来，却被证明是虚假情报；最后只能祭出反伊拉克独裁政府的自由民主武器。这种随便贴“反自由民主”标签的行为暂时保住了颜面，却严重腐蚀了西式自由民主的信誉，特别是将其真诚的政策顾问福山置于极其尴尬的境地。福山后来不无抱怨地说：“促进民主本是件好事，但因其与伊拉克战争和美国安全利益联系在一起，便遭到严重污染。”“美国人一直标榜的民主理念此前也早已蒙尘。当萨达姆政府被证实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时，布什政府就不得不为发动战争‘正名’，借口说战争是为了促进‘自由议程’；突然之间，民主成了对抗恐怖势力的战斗武器。这使很多人觉得，美国所谓的民主成了他们为推进全球霸权，任意发动战争的政治辞令。”因为自己的自由民主信仰遭到随便玷污，福山不得不先是试图为新保守主义重新背书，后来在实现不了的背景下，只好公开宣布脱离新保守主义阵营。7uO品论天涯网

这一公开切割发生在2004年《国家利益》杂志的文章《新保守主义时刻》中。在文章中，福山指出，仅仅依靠美国一国的“政治意愿”和“军事力量”不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实现自由民主主义。他一边重申历史终结论和人类通往自由民主主义的历史潮流，一边告诉世人他一点也不相信当时的美国能把它变成历史事实。他说，“虽然我与认为历史之剑指向民主制度的观点的瓜葛比大多数人更深，但我从来不相信，仅仅通过纯粹的政治意愿，民主制度就能在不论何处得以创立”。他没有意识到他的信念与历史事实之间的裂隙在这个问题上再次放大。7uO品论天涯网

具体而言，福山的这一思想切割基于三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与“伊拉克社会的性质”有关，它在美国军事打击之下立刻从极权主义变成“一盘散沙”。第二个原因与美国自身有关。美国尽管历史上热衷于参与世界不同国家的“建国计划”（福山告诉我们，从1899年征服菲律宾到人侵伊拉克和阿富汗，美国曾经参与81个国家的“建国计划”），但总的记录并不漂亮。在这种事情上，美国“通常是无能而混乱的”。第三个原因则与美国的入侵行为缺乏政治合法性有关。美国的单边行为导致了其北约盟国的反对。在福山看来这违背了国际范围内的自由民主原则。他后来坦率地承认，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中，他片面地只考虑到了一个国家内部的自由民主问题，而忽视了世界范围的自由民主问题。他批判专栏作家克劳萨默(Charles Krauthammer )“意识不到美国自己目前缺乏合法性”，认为“世界的很大一部分，包括许多通常往往是我们的朋友的人，并不相信我们对待伊拉克的行动的合法性”。7uO品论天涯网

然而，尽管反对美国一意孤行的行为，福山并不反对美国在世界范围内“实施大规模的社会工程计划”本身。他念念不忘的实际上是资本主义对社会主义的价值对立问题。在伊拉克和朝鲜之间，他宁肯将后者作为美国的政治目标。他指出，“不可避免的是，我们在未来（例如，在朝鲜政权突然崩溃之后）将从事类似的计划，所以，我们必须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因此，“美国应该懂得，必须既为了追求自身利益，也为了追求价值观而行使权力”。尽管福山此时与新保守主义进行了切割，但他仍然希望留住新保守主义这块招牌，保住它的声誉。他说：“我认为，经过这种重新调整的美国外交政策仍有资格属于克劳萨默的第四种‘民主全球主义’的外交政策的范围，因为它不是孤立主义的，也不是自由主义的理想主义的，同样不是现实主义的。我怀疑，这种外交政策是否会被看做是新保守主义的，但它不应该具有这个称号是没有理由的。”然而，要保住新保守主义的声誉，这并不取决于福山个人的努力，也不取决于克劳萨默等人的理论发挥。7uO品论天涯网

最终，福山与新保守主义作出最后切割是在两年之后，即2006年2月的《美国处在十字路口》（也译作《新保守主义之后》）一书中。这次，福山不再对新保守主义的名号恋恋不舍，他举起了“现实主义的威尔逊主义”的新牌子。为了维护之前那个“先知先觉者”的形象，他将这种切割说成是之前早已完成的事实。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作出了这种最后的切割：" 2004年夏我在该杂志上发表了题为《新保守主义时刻》的文章。我在文章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作为一个政治标志和一种思想的新保守主义，已经演变成某种我不能继续支持的东西……任何想重新阐述新保守主义主张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到此，福山至少在名号和自由民主实现手段上，与新保守主义做了最后的切割。7uO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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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与美式民主模式撇清7uO品论天涯网

福山在与新保守主义切割的同时，也开始了与美式民主制度关系的撇清。就在公开宣布不再是新保守主义者的同一年，他出版了《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一书的第二版。在这个再版的后记中，福山提出了这个问题，并以被“误解”的姿态为自己辩护：“我不想澄清的是关于流传广泛的误解，认为我是在主张美国式的历史终结，一个学者称为‘铃儿响叮当的胜利’。很多人认为历史的终结就是美国的世界霸权的缩写，不仅在思想和价值领域，而且通过实施美国的权力命令世界按照美国的利益运行。这真是天大的谬误。”7uO品论天涯网

实际上，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一书中，福山多次把美国作为自由民主理论的范例和标杆。这里仅举几例：“美国的机制现在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建立在自由经济原则之上的普遍的消费至上文化。它不仅适用于第三世界，而且也适用于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在1776年美国独立前，世界上没有出现过任何民主国家。”“当代最强大的自由民主制国度，例如英国和美国的，都是先实行自由，后实行民主。”“首批重大的民主革命，如美国和法国革命……”“黑格尔相信，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关系中固有的矛盾最终都是通过法国和美国式的革命得到解决的。”稍微翻阅一下福山的相关文献，就会得出类似《金融时报》分社社长爱德华·卢斯（Edward Luce）的结论：福山认为“美国是民主资本主义的最佳例证”。7uO品论天涯网

福山的这一撇清工作后来还在继续。2010年12月25日，在《21世纪经济报道》的采访文章中，福山表示：“我想要重申一点，《历史的终结》一书和当时鼓吹美国霸权的政治背景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研究民主的一本书。”2012年11月2日，福山明确地表示：“从始至终，我的观点都与美国本身没有关系。”“在我看来，美国目前所出现的稳题与民主价值观是没有联系的。如果问题会僵化政策，那么这才与民主本身有关系。”7uO品论天涯网

我们再一次看到，福山从自由民主现实退回到纯粹的“民主思想”（乌托邦）。他再次采用了实用主义：美国在历史终结论中的作用，只有当它“发展得不错”之时，才“充当十分重要的角色”。“在追求民主的过程中，当美国看上去发展得不错，它充当着十分重要的角色。然而，目前的美国并不是很乐观。就民主方面而言，它还是拥有很强的声望，但民主本身并不是建立在美国政策成功的基础上，它是建立在民主思想上而言。”7uO品论天涯网

分析总结福山与美国制度关系进行撇清的原因，除了上面提到的担忧为美式霸权的理论担责之外，主要与下面几个方面有关。7uO品论天涯网

第一，美国政治、经济实力实际处于长期的相对衰弱过程中。“9·11”打破了“美国例外论”的神话，标志着美国成为一个有弱点和需要帮助的“普通国家”。2008年的格鲁吉亚事件使得福山惊呼：“美国影响力严重弱的问题……是我们已经无法回避的问题。”后来的俄罗斯接收克里米亚，欧盟国家“背叛”美国加入中国主导的“亚投行”等一系列事件进一步证明了这个事实。7uO品论天涯网

第二，国际金融危机致使美国对外输出的价值观遭到“难以想象的破坏”。对于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这一事件，一般美国人只看到表面现象，认识不到其对美国的真正破坏。福山则不同，他告诉人们：“极少有人意识到一个无形的，但会令美国遭受更大损失的潜在问题—金融危机正在令美利坚这块‘金字招牌’遭受难以想象的破坏。”这里所谓的“金字招牌”，就是美国不断对外输出的两个基本思想：一是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观，二是政治民主思想。对于第一个基本思想，福山指出，“此次金融危机的罪魁祸首就是美国自身的经济模式”。“这场危机凸显了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的不稳定性……美国式的资本主义即使没有完全丧失信誉，最起码也不再占据主导地位。”对于第二个基本思想，福山认为，原本伊拉克事件已经让美国自由民主蒙羞，这次危机中政府的无能进一步加深了这一印象：“我们很难去估量这次金融危机对美国‘软实力’的伤害到底有多大。”第一个思想的失败伤害了第二个思想；第二个思想的失败又反过来伤害了第一个思想。7uO品论天涯网

第三，金融危机后，美国民主制度蜕变为“否决政治”。美国民主制度在应对危机的过程中，并没有体现出福山曾经宣传的那种神奇功效。相反，它在迷信制衡制度的教条主义中越来越僵化，再一次因为“党争”而导致政府“关门”，“蜕变”为一种“否决政治”。美国的党争政治导致2013年联邦政府财政预算没有通过，最终关门两个多星期。实际上，1977~1996年的19年间，联邦政府曾关门17次，几乎平均每年关门一次。这种不再是为了国家利益而只是为了政党和政党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利益而进行的党争行为，福山认为应该归因于美国宪法所规定的制衡制度“已经发生了变异”，变成了“否决政治”。7uO品论天涯网

因为美国这个“品牌”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恢复美国的声誉、复兴美利坚品牌的内涵已经同拯救金融部门一样成为非常棘手的挑战。美国模式中有些不好的方面“需要完全抛弃”，所以福山不得不首先在理论上与美国制度进行撇清。从《历史的终结》到《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英、美等国始终是他的理论的现实标杆。如果没有这一现实标杆，他的理论就要沦为脱离实际的乌托邦。然而，如果时时处处树起这样的榜样，又具有极大风险性。一旦英、美国家呈现出有违“乐土”理想的迹象，他的理论根基就会发生动摇。实际上，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一书中，这种理想与事实的冲突就已经深刻地呈现出来。7uO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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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走出民主乌托邦7uO品论天涯网

伊拉克战争之后，福山在与新保守主义和美国这个标杆作出切割的同时，开始认识到出口到其他国家的美式自由民主制度存在一个致命缺陷：国家弱化导致其丧失国家治理能力，不仅没有带来稳定和繁荣，反而带来了贫困和动荡。福山对此含含糊糊：“‘9·11’事件却证明，国家弱化也构成一个重大战略挑战。极端伊斯兰恐怖主义染指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可能性给国家治理不力所造成的问题增加了一个重大的不安全维度。美国在对阿富汗和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之后，立即背上了国家构建这个新的大包袱。”为了掩饰西式自由民主包含的这一缺陷，福山将这种现象与世界其他落后国家存在的治理问题混为一谈，将其说成是落后国家的一种普遍现象。在2004年出版的《国家构建》一书中，他故意先不提伊拉克和阿富汗问题，而是从一种历史和世界疑难问题的解决出发：冷战结束后世界各地出现了“一群失败的、软弱无能的国家”，例如20世纪90年代的索马里、海地、柬埔寨、波斯尼亚、科索沃和东帝汶。这样，“一时间，支持或者在一片空白上新建正在失去国家能力和制度的本领，被提上全球议事日程的首位”。7uO品论天涯网

然而，仅仅这样做是不够的，福山还需要把美国打扮成一个自身具有强大治理能力的国家，才能彻底撇清自由民主出口在伊拉克、阿富汗新建过程中制造混乱的嫌疑。于是，在分析美国自身治理能力时，福山说，尽管从限制国家权力的原初设想角度看，美国是一个弱国家，但从马克斯·韦伯对国家的定义来看，即从执法和执政能力的效率的角度看，美国又是“一个非常强的国家”，“国家制定及实施法律和政策的能力非常之强”。福山的这种说法，当时尚可为出口的自由民主制度辩解。然而，一旦作为自由民主制度母国的标杆国家的美国治理能力出现问题，那么这种辩解就不再起作用了。事实上，正是福山自己后来宣布美国制度蜕变为“否决政治”，亲自揭去了自己给自由民主虚构的这块遮羞布。7uO品论天涯网

促使福山彻底放弃原先美式民主完美无缺的乌托邦观点的，是从2011年11月美国减债议案被否决到2013年10月美国政府“关门”等一系列事件。福山认为这些现象证明美式自由民主已经“衰败”，变异为“否决政治”。与之相反，中国的集权制度在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大地震以及举办奥运会等事件中体现出了强大的组织和调动能力，令世人瞩目。在欧美陷入金融危机和债务危机、中产阶级大量破产的情况下，中国经济却保持了高水平的增长率。这一正一反的事实强烈地刺激着福山，促使他对自己的意识形态进行反思，提出重构意识形态的问题。2012年春，在美国《外交》杂志题为《历史的未来》的文章中，福山终于提出了构建“未来的意识形态”的任务。为此，他认为当前亟须严肃的“思想大辩论”。这次退却是自由民主意识形态的重新构建，是更深层次的思想退却。但他只讲了重构意识形态的两个前提条件，即坚持自由民主“至高无上地位”和维护中产阶级利益的重要性。7uO品论天涯网

福山这项工作的主要成果最终体现在2011年出版的《政治秩序的起源》及其2014年的姊妹篇《政治秩序和政治衰败》两本书中。与这两本书相比，2004年出版的《国家构建》一书中那种还在为美式自由民主辩护的遮遮掩掩的做法已经不明显了。福山开始重新思考一系列政治问题：只强调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是否是完美的政治制度安排？国家政治制度除了民主制衡制度之外还应该包括哪些制度安排？自由民主制度是否是首要的制度安排？美国制度中哪些是“好的”？哪些是“没有执行的”？哪些是坏的“必须抛弃”的？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回答，促使福山从原先的自由民主万能论、一元论中解脱出来，重构了一种更具弹性和解释力的理论体系，提出并论证了“国家、法治、民主三元顺序论”的新意识形态。这一思想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肯定中国政治制度的优势，强调国家治理能力的优先性。国家没有治理能力，空有自由民主毫无益处。它的形成标志着福山已经从脱离执政能力的法制和抽象的自由民主乌托邦中走了出来，试图将自由民主信仰建立在现实的执政能力基础上。7uO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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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退却中的守望7uO品论天涯网

当福山与新保守主义切割之时，他守望着他的“现实主义的威尔逊主义”，也守望着他的信仰的现实标杆美利坚。他仍然认为美国无论在自由民主制度还是在法治和政府执政能力上，都是“很强的”，都是最接近人类社会自由“乐土”的。当美国在经济、政治进而价值上都遭受危机打击之时，福山的美利坚标杆乃至自由民主信仰岌岌可危。他一方面必须立刻与美国式自由民主撇清，重新寻找一个现实标杆；另一方面必须进行理论重构，肯定美国模式中那些“好的方面”，抛弃那些失败的方面。7uO品论天涯网

然而，这个现实标杆的寻找是有巨大风险而且需要慎之又慎的。福山在2006年《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第二版后记中做了最初的探索，他抛弃了美国，选择了欧盟。他以和精神导师科耶夫(Alexandre KojBve)完全一致为理由为自己做了辩护：“任何熟悉科耶夫和他的历史终结理论思想根源的人都明白欧盟比当代美国是这个概念的现实世界的更好的表现。和科耶夫的观点一致，我主张欧洲联盟这个工程实际上为历史终结的时候的最后一个人建造作为家的房子。”福山的整个历史终结论都是以科耶夫的主奴辩证法作为哲学基础的，他现在搬出科耶夫，在很多没有研究过科耶夫的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也是最有说服力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科耶夫在历史终结的标杆问题上，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结论。他先是认为苏联是历史终结论的标杆，后来又强调法、英、美是历史终结论的标杆，最后认为日本才是这个标杆。然而，无论标杆是什么，他实际上是否信奉历史已经终结、是否信奉有一个历史终结的标杆国家都是成问题的。因为一旦苏联集团、英美集团对他的新故乡法国构成利益威胁，他就完全顾不上什么共同的自由民主信念，而主张构建以法国为中心的“新拉丁帝国”。就如同科耶夫肯定美国是标杆，是因为当时欧洲有求于和依附于美国一样，福山肯定美国是标杆，也是因为它那时发展得很好。一旦这种有利于自己国家或有利于理论构建的标杆丧失了作用，那就可以随便换掉。7uO品论天涯网

果然，没过多久欧洲爆发债务危机，和当年科耶夫完全一样，福山再次为他的历史终结论甩掉了“欧盟”这个标杆，而换上了“威斯敏斯特体制”即英国和丹麦那样的议会制君主立宪制这个新标杆。他说，“我正在思考这个模型应该比较接近威斯敏斯特系统，拥有一个多数投票制度和单一席位选区，同时还有着严格的政党纪律。这样能够产生一个稳定的议会多数派，比现有的美国国会更有效率”。他认为，“欧盟体制和美国越来越相似。欧洲国家可能‘否决点’比美国少，但欧盟的体制增加了许多‘否决点”’。那么，福山历史终结论的欧盟标杆被抛弃，到底是因为什么？福山说这与美国类似，它也有“否决政治”的嫌疑—欧盟的“利益集团可以像‘逛商场’一样，如果在国内拿不到优惠政策，就跑到布鲁塞尔钻营”。然而，笔者对此十分困惑：利益集团到处“逛商场”，到处“钻营”，难道这不正是福山到处宣扬并看做“乐土”的市场经济机制的本质特征吗？市场经济本质上不就是“投机”经济吗？因此，欧洲严重的债务危机对欧盟这块自由民主招牌的再次毁坏，兴许才是导致福山更换标杆的真正原因。让我们再来看看福山如何描述历史终结论的第三个标杆国家：“建立现代政治制度的问题，常被形容为如何‘达到丹麦’。……对发达国家居民而言，‘丹麦’是个具有良好政治和经济制度的神秘国度。它民主、稳定、热爱和平、繁荣、包容、政治腐败极低。大家都想弄清，如何将索马里、海地、尼日利亚、伊拉克、阿富汗转化成‘丹麦’。”“相形之下，所谓的威斯敏斯特制度自1688年光荣革命以来不断沿革，几乎没有什么‘否决点’，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民主制度之一。”7uO品论天涯网

福山将英国为代表的君主立宪制度作为其理论添加进去的“新东西”，认为英国政府不会受到利益集团的影响而陷入否决政治。然而，事实上是否如此呢？英国前首相布莱尔给出了答案：包括英国、西班牙等国在内的君主立宪制度和法、美等国的总统共和制一样，都遭到了“‘功效’挑战：民主的价值是正确的，但民主制度往往无法兑现这些价值。在风云变幻的世界中，……民主制度显得迟缓、官僚而又脆弱。在这个意义上，民主国家对不起自己的公民”。布莱尔认为导致威斯敏斯特体制产生功效问题的原因也和美国、欧盟大致相同，包括政治家们意识形态极化、利益集团干涉、官僚阶层保守、公共产品分配两极分化等。从美国到欧盟，再从欧盟到英国、丹麦，福山一路走来，步步退却，步步守望。当别人询问他是否在退却之时，他就强调他在守望；当别人询问他是否在守望之时，他又强调他在退却。7uO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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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山的“帝国梦”？7uO品论天涯网

学界一直有人提出福山是否真的已经放弃了历史终结论的问题。特别是2009年9月，福山在日本杂志《中央公论》发表了一篇名为《日本要直面中国世纪》的文章之后，中国国内一度有人认为福山已经放弃了历史终结论。这篇文章还引起了一场辩论。然而，这不应完全归责于那些质疑者，因为福山那种模棱两可的语言方式，很容易给人们造成误导。上述文章中，当采访者问福山“难道你还没有改变‘自由民主主义是近代化进程的终点’的观点吗”？福山给出的答案是：“很难讲。最大的问题来自中国。中国在威权主义体制下的现代化取得很大成功。”福山的这个回答是否给人一种感觉：他已经不再将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看做历史终结的唯一可能了？笔者认为答案是肯定的。然而，这些质疑福山的学者甚至包括福山本人没有认识到的一个真正对历史终结论构成挑战的问题，就是福山那种时时处处以美国利益为考量的类似于科耶夫的“帝国梦”倾向。7uO品论天涯网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面临的特殊形势，催生了科耶夫的“新拉丁帝国”梦。这主要体现在他向法国总统戴高乐献上的《法国国是纲要》一书中。前面已经指出，科耶夫的新拉丁帝国梦实际上否定了历史终结的结论。因为此时，他的出发点已经不再是所谓普世的自由民主价值观，而是法兰西的民族利益—拉丁语系文化、天主教观念和必须维护的政治、经济利益。他一上来就指出有两个危险直逼法国：第一个迫在眉睫，即德国的民主与和平复兴必然使法国在欧洲大陆沦为一个“二流水平的国家”；第二个虽然为时尚早，但也极其严峻，即在苏联人与英、美人之间必然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法国的人口、经济和文明本身都可能遭受严重创伤。他突出强调防止德意志和英吉利对法国利益的侵害，防止在世界大战中惹祸上身。试想，如果追求自由民主仍然是科耶夫的主要目标，那么他绝不应该处处提防英国的阻碍，时时提醒法国不要卷入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世界大战。他应该主张积极主动与英、美等国结成同盟，一致对付反资本主义自由民主的苏联。他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国家和民族利益超过了所谓的自由民主普世价值，历史再一次变成了政治斗争的历史，而不是某种抽象精神的历史。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科耶夫主张针对已经形成的两大帝国同盟，即英、美帝国同盟和苏联帝国同盟以及有可能加入英美帝国同盟的新兴德国，主动构建以法兰西为中心，以意大利、西班牙为盟国的“新拉丁帝国”，与之抗衡。在科耶夫心中，历史实际上并没有从民族国家直接走向普遍匀质的世界国家，而是进入了一个帝国争霸的过渡阶段。7uO品论天涯网

福山的思想与科耶夫的帝国梦类似：当他们所寓居的国家的利益受到威胁之时，他们都宁肯毫不顾忌曾经为之奋斗的“历史终结论”，挺身而出维护新故乡的利益不受损害。为此，科耶夫向法国总统呈上了《法国国是纲要》，福山则写作了《谁在威胁美国核心利益？》。在这篇文章中，福山不再将民主推广作为首要任务，转以美国国家利益作为分析问题的核心价值追求，体现出一种与科耶夫“新拉丁帝国”十分类似的倾向。7uO品论天涯网

事情的起因是美国总统奥巴马2014年5月在西点军校发表的一次外交政策演讲。在这一演讲中，奥巴马将“恐怖主义”看做美国面临的唯一直接威胁，这引起了福山的极力反对。福山认为美国正面临着非常多的威胁，包括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中国在南中国海和东中国海声索主权，以及伊拉克政府管治崩溃。对这些不同的外部威胁，福山认为有必要区分其轻重缓急，将最严重的威胁选择出来，作为制定外交战略的首要目标。福山并不认为恐怖主义才是美国面临的首要威胁，他认为奥巴马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尽管伊拉克和伊斯兰国组织正在不断取胜，但福山认为，“对美国的核心利益来说，恐怖主义其实是这些挑战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那么哪一个目标才是美国的首要目标呢？福山认为这只能在俄罗斯和中国之间进行选择。对于俄罗斯，福山指出它的主要威胁是帮助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留在邻国的俄罗斯少数民族回归俄罗斯。然而，这一威胁最终只会减弱而不是增强。因为它一方面与普京的个人理想紧密相关，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俄罗斯的经济实力建立在有缺陷的经济模式之上。如此，经过排除，福山认为美国的首要威胁力量就只剩下中国了。福山说：“中国的情况就不同了，它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且未来几年很可能会超过美国。……它想成为东亚的主宰力量，将美国从中国自己划出的势力范围赶出去。”7uO品论天涯网

尽管俄罗斯难以成为美国的真正对手，但它可能与中国这个潜在对手结盟，从而构成真正的威胁。于是，为了打破中俄联盟，福山认为，美国必须放下民主输出的历史任务，将北约组织重组为军事同盟，与中俄联盟抗衡。他说，“我们应优先考虑政治手段：将北约重振为一个真正的军事同盟，而不是民主推广俱乐部；同时建立一个同中国打交道的多边框架，让其邻国有一个不必单独面对北京的替代选择”。放弃民主推广的任务，将北约重建为一个军事同盟，打击最主要的敌人中、俄，这不就是一种帝国争霸的逻辑吗？这不就是福山版的帝国梦吗？这种帝国梦和科耶夫的拉丁帝国梦有任何原则区别吗？在美国核心利益受到威胁之时，我们看到的是，福山毅然决然地主张放弃自由民主目标，高高举起美国国家利益的旗帜，重新拾起军事手段。7uO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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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国外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7uO品论天涯网

网络编辑：岚河水7uO品论天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