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年初至1841年3月,马克思用两年多时间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以下简称博士论文)。大学求学时期的马克思深受黑格尔哲学思想和布鲁诺·鲍威尔宗教哲学的影响,力图通过确立无神论原则来完成对基督教宗教神学的批判,从而为反对封建专制制度提供理论论证和思想武器。在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发展史上,博士论文无疑是马克思宗教批判理论真正意义上的开篇之作,在通向科学无神论的道路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尽管深受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特别是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深刻影响,但博士论文中蕴含的无神论思想仍然是整个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产生的逻辑起点,提供了科学无神论革命性变革的思想基础。一、马克思博士论文选题的无神论动因
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是信奉宗教神学的封建国家,专制制度极力利用宗教神学为其统治服务。但与德国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马克思的家乡莱茵省曾被拿破仑大军占领20多年,深受法国启蒙思想的影响。此时德国犹太人中也出现了打破犹太教禁锢、主动接受启蒙思想渗透的基督新教信仰的思想运动。“在家庭和学校的浓厚的理性主义、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影响下,使马克思从中学到大学的思想变化经历了一个由信仰宗教到怀疑宗教再到反对和批判宗教的发展过程。”[1]早在1816至1825年,饱受自由主义思想熏陶的马克思的父亲就携全家改宗基督新教,1830到1835年中学时期的马克思又进一步接受众多富有启蒙精神和信仰唯物主义无神论的教师的言传身教,这些经历对幼年和青少年时代的马克思导向启蒙思想和自由主义之路产生了最初的影响,这种影响集中体现在马克思中学时代写的两篇命题作文中。
第一篇命题作文是《根据<约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节论信徒和基督的结合,这种结合的本质、绝对必要及其影响》,这也是我们看到的马克思关于宗教问题的最早阐述。此时的马克思作为思想尚不成熟的中学生无疑是在按照宗教信仰主义的思维来解读信徒和基督结合的“绝对必要性”,作文通篇包含着神秘主义和信仰主义精神。但值得一提的是,马克思却在此时表现出不同于正统派神学和基督教义的独立思考精神。他力图将人神结合这个神秘主义的神学问题从世俗性的角度进行阐释,以人不断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作为通达人神结合的路径,并以此来界定人的本质。而这个答案显然深受文艺复兴以来启蒙无神论的启发,这表明此时的马克思已经开始在17、18世纪自然神论的理论框架下独立思考宗教问题,而启蒙无神论恰恰是后来对马克思写作博士论文选题具有重大影响的青年黑格尔派宗教批判的实质与核心。可以说,马克思这篇命题作文所包含的启蒙无神论思想是马克思开始从传统宗教观转向启蒙无神论思想的最初尝试,是其后来博士论文选题从批判宗教视角探索自由主义的萌芽。
第二篇命题作文就是马克思的中学毕业论文《青年选择职业的考虑》,年轻的马克思在这篇文章中将伦理人道主义追求的完美道德和基督教的救世观念联系起来阐发人对职业选择的价值意义,主张个人有限的、利己主义的快乐应当服从于整个人类的理想和幸福,“宗教本身教给我们,一切人所赞美的那个典范为人类牺牲了自己……如果我们选择了使我们能最大限度地服务于人类的职业,那末我们就不应该屈服在它的重负之下,因为这是为一切人而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所体会到的就不是无谓的、有限度的、利己主义的快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亿万人,我们的事业虽是默默无闻的,但永远具有积极的意义,高尚的人们将在我们的墓前洒下热泪。”[2]尽管此时的马克思没有也不可能深刻认识到作为职业选择价值指向的人类幸福的真正实现路径,但这种朴素而崇高的伦理人道主义,特别是无神论人道主义的无私光辉一直指引着马克思未来的奋斗历程,并使其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篇文章中,值得关注和称道的是,作为科学无神论的理论根基的唯物史观基本观点已经如灵光般闪现在这位天才少年的心头,“……我们并不是能够选择我们自认为适合的职业;我们在社会上的关系,还在我们能够对它们发生决定性的影响之前,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被规定了”。[3]这表明少年马克思认识到先在的社会关系对人们职业选择自由的制约作用,唯物史观和无神论的某些思想已经在他的心中慢慢生成,尽管其仍然深受宗教信仰主义的束缚,但已预示着无神论乃至哲学理论即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性变革。总之,中学时代的伦理人道主义,特别是无神论人道主义成为推动马克思后来博士论文选题、实现思想转变的内在动因。
对马克思博士论文选题影响最大的是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人物布鲁诺·鲍威尔的宗教批判哲学,而在布鲁诺·鲍威尔宗教批判哲学中处于核心地位的就是其无神论思想。1836年10月,转学柏林大学后的马克思很快被当时学校浓郁的哲学氛围所感染,转向黑格尔哲学研究的精神世界中,尤其是马克思坚定地接受了黑格尔辩证法思想中关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不断运动发展转变的思想,并从中看到了以黑格尔哲学来论证政治民主化的合理性出路。于是,热衷于借助对传统基督教的历史批判来导向政治批判的青年黑格尔派成为青年马克思的必然选择。青年黑格尔派的精神领袖就是布鲁诺·鲍威尔,而大学时期的马克思是青年黑格尔派中活跃分子,是“博士俱乐部”的重要成员,也是鲍威尔十分倚重的青年才俊。这一时期,施特劳斯《耶稣传》、布鲁诺·鲍威尔关于福音书的基督教批判研究论著深深影响了马克思的宗教观,将马克思在哲学研究上彻底导入宗教批判和无神论之路上来。这一时期可以说马克思“实现了从传统信仰到启蒙无神论的转变,这实际上是马克思一生思想发展进程的第一次飞跃”。[4]迫于当时德国保守压抑的政治宗教氛围,布鲁诺·鲍威尔并没有开诚布公地宣扬无神论,而是想方设法地将无神论以黑格尔哲学的形式隐晦而迂回地进行表达和确证。在《对黑格尔、无神论和反基督教者的末日的宣言》一书中,鲍威尔打着批判黑格尔哲学无神论的旗号大肆宣扬宗教批判思想,将启蒙无神论推向历史的前台,并以此确证青年黑格尔派对黑格尔哲学权威的正统继承地位。可以说,《对黑格尔、无神论和反基督教者的末日的宣言》成为哲学与宗教彻底决裂的分水岭,黑格尔哲学就此成为无神论的新形态。尽管鲍威尔的宗教批判和启蒙无神论深刻影响着青年马克思,并使马克思进一步确证中学时期对宗教怀疑精神和启蒙无神论倾向,但与鲍威尔不同的是,坚守无神论人道主义职业理想的马克思并不满足于单纯的宗教哲学批判,而是更加看重与宗教批判相联系的、更加具有现实意义的政治批判即解决现实的政治问题——政治民主化改革。在与青年黑格尔派核心人物筹办富于战斗性的启蒙无神论刊物《无神论文库》失败后,马克思逐步认识到进行彻底宗教批判的重要性,于是毅然保持了与青年黑格尔派在宗教批判上的距离,不是盲目跟随鲍威尔,而是以更高的视角全身心地投入到博士论文的写作中去,并且在新的思考中不断地进行自我批判、自我否定。博士论文就是马克思力图由宗教批判通达政治改革“一种较大著作的先导”[5]。它“代表了学生时期马克思的无神论思想,这一思想是中学时期进步思想的延续,也是达到科学无神论的前奏”[6]。二、马克思博士论文蕴含的无神论思想
博士论文是马克思正式确立无神论原则并以此为基础进行系统宗教批判的开端,这部哲学著作既是马克思对以往影响自己的无神论动因的理论总结,也是马克思将自己的无神论思想进一步引向深入进而开启无神论新发展阶段的里程碑,这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无神论思想内容,是理解阐释整个科学无神论的逻辑起点,在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第一,通过阐发“自我意识”肯定伊壁鸠鲁自然哲学进而在本体论上确立无神论的哲学原则。马克思博士论文选题深受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布鲁诺·鲍威尔宗教批判思想的影响,他选择以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为题,正是由于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反神学性质点燃了青年马克思运用哲学本体论进行宗教批判、确证无神论原则的理论热情。德谟克利特是古希腊最伟大的唯物主义自然哲学家,他用原子和虚空来说明世界本原,代表了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最高成就。德谟克利特提出原子的组织、结构、形态、特性及其在虚空中的存在运动构成了物质世界的本原和秩序,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建立在虚幻缥缈中的宗教神话,颠覆了一直以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神秘主义力量,并且通过理论推理的方式对不同民族地区的神性进行比较,揭示了宗教神学根源于人的自我创造的无神论结论。德谟克利特哲学既是自然哲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同时他的宗教理论和无神论思想也远远超出了同时代的哲学家。处于古希腊衰落时期的伊壁鸠鲁哲学继承和发扬了德谟克利特唯物主义自然哲学和无神论的基本思想,充分肯定了德谟克利特朴素唯物主义关于原子及其冲撞运动对物质世界生成的决定性意义,其哲学基本性质与德谟克利特原子唯物主义是完全一致的,这也为无神论作了本体论上的辩护。
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开宗明义地提出自己的无神论立场:“老实说,我痛恨所有的神。……我宁肯被缚在崖石上,也不愿作宙斯忠顺的奴仆。”[7]马克思高度赞扬了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启蒙无神论意义,为此他还进一步探究了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自然哲学的不同之处,力图用自我意识来为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学说作辩解。德谟克利特认为原子是在虚空中作直线平行下落的,这样它们之间就不会形成冲撞和接触,原子何以能够结合成物质就无法获得合理的解释。而伊壁鸠鲁则认为原子是作自动偏斜的碰撞运动,原子之间的偏斜碰撞是物质何以能够生成的核心机理。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说是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需要研究解释的,事实上它也确实为17-18世纪以牛顿、伽利略、波义尔为代表的近代科学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奠定了物理学基础。但是由于当时生产力特别是自然科学发展水平的限制,伊壁鸠鲁并未就原子自动偏斜的动因做任何物理学和哲学意义上的解释,这种哲学思维上的漏隙不可避免地为宗教神学保留了地盘,成为伊壁鸠鲁自然哲学反神学上一大瑕疵,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已经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但此时的马克思并不是唯物主义者,深受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影响的他力图用布鲁诺·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或“绝对理念”来为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说作精神性层面的解释。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将原子的偏斜运动看作原子“自我意识”、“自由意志”的精神性表现,认为“自我意识”是理性的表现,具有高于宗教神性的至上地位。在哲学的世界里,“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并列”[8],哲学的原则是自我意识,而宗教的本质是蒙昧主义,两者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自我意识”便成为弥补伊壁鸠鲁“原子偏斜”说的漏洞并捍卫其启蒙无神论的有力武器。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上看,以“自我意识”、“自由意志”的唯心主义观念去辩解伊壁鸠鲁哲学显然是失之偏颇的,这也是此时马克思在哲学上尚未成熟的表现。但任何思想理论都是历史的产物,需要我们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客观理解和分析。博士论文以“自我意识”为伊壁鸠鲁哲学进行辩解还是具有重要的哲学和无神论价值的:一是它克服了德谟克利特原子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性和机械性的缺陷,将辩证法的思想方法注入物质范畴的理解中,肯定了原子及物质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二是肯定了具有精神性“自由”的原子是世界本原的思想,从本体论上排斥了宗教神学,在哲学思想上确立了无神论的立场原则,这就从哲学理性层面瓦解了宗教神话故事的真实性,从根本上破坏了基督教的基础。“所以博士论文最为精彩的地方,是马克思发挥了战斗的无神论思想,表明无神论的基本立场已经确立。”[9]
第二,用异化理论理性解释自然界来捍卫伊壁鸠鲁的反宗教哲学进而赋予无神论行动化倾向。纵观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的发展史,异化理论一直是马克思探寻宗教问题的重要思想方法,而博士论文无疑是马克思运用异化理论分析人类早期的自然崇拜进而发扬无神论精神的滥觞。为了捍卫伊壁鸠鲁反宗教、反天体崇拜的启蒙哲学,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就以天才的异化理论分析了现实世界与宗教世界的关系,对人类早期的自然崇拜进行研究,力图得出宗教产生和存在的根源。在古代世界,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科技不发达,人们无法对自然界的各种现象进行合理的解释,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人们产生巨大的恐惧感和无助感,于是产生了各种自然崇拜和原始宗教。伊壁鸠鲁更是将人对自然界的疑惧作为原始宗教产生的心理根源。在马克思看来,人与自然的异化是原始宗教得以产生的原因,并且它支配着对自然界的任何关系。“但我们承认自然界是由有理性的时候,我们对它的依赖关系就不复存在。”[10]“对自然的任何关系本身同时也就是自然的异化。”[11]既然宗教源自于人对自然界的依赖关系,那么打破这种异化关系进而摆脱人对自然界的恐惧就必须对自然界进行合乎理性的解释。伊壁鸠鲁认为人世间最高的善是使人快乐和幸福者,而哲学就是使人生快乐和幸福的手段和工具,因为哲学可以消除一切使人感到不安和恐惧的因素即神的惩罚和死亡。哲学的理性表达就是打破宗教迷信进而寻求心灵的宁静并最终摆脱异化的根本途径。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或“自我意志”则成为此时这种理性表达的最佳代表。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接受的是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其对异化的认知受到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宗教理论水平的限制,并且带有明显的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性质。但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也没有完全受限于布鲁诺·鲍威尔的纯思辨性的宗教批判,而是积极地从异化理论的角度寻求突破。不可否认,异化理论的提出为宗教批判转向政治批判、为科学无神论的形成开辟了道路。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不是由一个先验的异化范畴而自我演绎的结果,恰恰相反,异化概念是在马克思思想理论的生成过程中逐渐生成发展的。”[12]马克思的异化思想经历了“宗教异化”、“政治异化”、再到“劳动异化”、“金钱异化”的递进演化过程,而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异化”阐述是从博士论文开始的。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明确提出宗教是自我意识的异化的观点,通过高扬人的理性来批判神性的正统地位,把自然界看作是理性的化身,而伊壁鸠鲁就是那个打倒宗教、把人类精神从宗教的重压下解放出来的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与此同时,马克思还进一步指出,那些所谓的神的存在的证明“不外是对人的本质的自我意识存在的证明,对自我意识存在的逻辑证明”。[13]因此,宗教中的神只不过是凌驾于人之上的、履行特定社会职能的非人格的存在,是自我意识异化的存在。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批判的前提,而宗教异化就是其他异化理论形成的前提。在马克思看来,自我意识异化不应该仅仅局限在纯粹思辨的主观范畴中,更不应该满足于自身的逻辑演绎,而应指向实际的世俗政治活动。“一个本身自由的理论精神变成实践的力量,并且作为一种意志走出阿门塞斯的阴影王国,转而面向那存在于理性精神之外的世俗的现实,——这是一条心理学的规律。”[14]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已经在使用实践的范畴来沟通自我意识和世俗活动了,尽管此时的实践概念并不具有辩证唯物主义的性质,但它毕竟为哲学的世界化指明了方向,赋予了无神论行动化倾向即战斗性。博士论文中这种以捍卫伊壁鸠鲁的反宗教哲学为目的的战斗的无神论精神在客观上继承和发扬了以理性的张扬为特征的18世纪法国战斗的无神论传统,旗帜鲜明地确立了自己无神论的基本立场,而这其中最难能可贵的是,博士论文中马克思的无神论已经开始逐步摆脱法国战斗的无神论的机械性和形而上学性,以辩证法的精神来赋予“自我意识”以积极的、能动的、创造性的特质,从而为“宗教异化”向“政治异化”、“劳动异化”、“金钱异化”转变开辟了道路,为最终完成科学无神论的革命性变革打开了大门。对此,恩格斯后来评价道:“唯物主义变得漠视人了。为了能够在对手,即漠视人的、毫无血肉的唯灵论的领域制服这种唯灵论,唯物主义就不得不扼杀自己的肉欲,成为禁欲主义者。这样,它就从感性之物变成理智之物;可是,它因此也就发展了理智所特有的无所顾忌的全部彻底性。”[15]
第三,通过反驳普罗塔克关于灵魂不灭的神学思想和对神灵存在的证明来确证无神论人道主义。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以附录的形式对古罗马时代的希腊思想家普罗塔克关于灵魂不灭的神学思想和对神灵存在的证明进行明确反驳。普罗塔克认为:“庸众虽说也害怕死后的生活,却被神话激起对于不朽的希望和对于生存的热情的渴望,这种在一切形式中最古老的和最有力的爱充满了一种欢乐和兴奋,以至压制了这种幼稚的恐惧。那些丧亡了儿女、夫妇和朋友的人们总宁愿他们的亲人存在或居留在某个地方即使在苦难中间,而不是完全死灭、被消灭和变为乌有。”[16]在马克思看来,普罗塔克这种庸众的感情是无理性的存在,而“无理性就是神的存在”。[17]正因为理性不存在了,神才有了存在的理由,但这种人所希望的存在应该是经验的存在,即存在于一个“感性空间”中,而绝不是普罗塔克所宣扬的无法感知和经验的虚无——灵魂不死的永恒存在。对此,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对普罗塔克的“灵魂不灭说”进行了反驳:“假如光是谈到爱的话,那末个人的老婆和孩子就最纯洁地保留在他们的心里,这是一种比经验的存在高得多的存在。但事情却不同,既然个人本身只是经验的存在,那末属于个人的老婆和孩子也仅仅是在经验中存在的老婆和孩子。他宁愿指导他们在感情空间中任何地方存在着,尽管这地方很坏,也不情愿什么地方也不存在,这也不过是说个人愿意有他自己经验存在的意识而已。”[18]普罗塔克诉诸“庸众的感情”的有神论论证只不过是不符合“经验”事实的“感情的假象”,是脱离客观存在的主观的“意识形式”,因为这种对神的存在的证明不过是空洞的同义反复罢了,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就是在证明神的不存在,就是在驳斥一切神的观念的存在。
普罗塔克从抽象的庸众的感情出发对伊壁鸠鲁的反宗教的启蒙无神论进行诘问,矛头直指伊壁鸠鲁破除神的惩罚和死后地狱恐惧的伦理道德危机,将无神论与社会道德建构、有价值的社会积极活动对立起来。“或者更正确点说,认为现世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苟且偷安,不好好地生活下去;由于自己的胆小,他们轻视美德和积极的活动,并且轻视他们自己,认为自己的生命是短促的,不稳固的,不能作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情的”。[19]普罗塔克把人的伦理道德行为建立在对神的敬畏和对神灵制裁的恐怖意识基础之上,这是一种典型的神学观点,也是伊壁鸠鲁哲学所强烈反对的主题。事实上,这种使人终日陷入恐惧之中的神学呓语恰恰是最不道德的。“把道德建筑在神的很小的道德特性上,不把神同行为的始终不渝区别开,人再也不知道应该作什么——无论在他对于神的义务的问题上,在他自己对自己的义务的问题上,在他对于他人的义务的问题上。因此最危险不过的事情莫过于去劝人,说存在着一种超人的力量,在这个力量面前,人们应该让理性停止活动,并且,如果你想要获得幸福的话,为了这个力量就必须牺牲现在地上的一切东西”。[20]马克思认为,神的存在就是人的非理性产物,神归根到底还是来自于人,外部世界的无理性状态和各种罪恶为神的观念存在提供了滋生的温床,而要从神学呓语中解放出来,就必须诉诸理性的哲学分析即无神论人道主义。“在马克思当时的哲学观念里,已把宗教视为哲学的对立物,哲学是绝对自由的,而宗教则是上帝的奴仆。”[21]与中学时代《青年选择职业的考虑》中的无神论人道主义相比,博士论文中的无神论人道主义进一步把宗教视为理性的哲学分析的对立物,这既是马克思对以往无神论人道主义初衷的回应,又是从过去朴素的人道主义幻想中解放出来,力图从哲学世界观的高度探讨无神论与追求人生幸福的内在关联的重要尝试,在通向科学无神论的道路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事实上,随着后来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的创立,沿着理性的哲学方向发展的无神论人道主义成为科学无神论产生的重要思想基础,成为共产主义思想的重要来源。三、马克思博士论文在新时代的意义
任何科学理论的产生都不是凭空的,它都是以以往历史积淀为基础,在与同时代理论形态进行比较抗争中不断得以确证和升华的,这其中既包含着对过去理论信仰的执着和回应,也见证了不断进行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的心路历程,作为无神论历史上发展程度最高的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也不例外。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承接西方宗教批判和无神论研究的成果,同时也是开辟无神论发展新阶段的重要文献,在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里程碑意义,对新时代加强无神论理论研究和科学无神论教育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第一,必须发扬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面向问题的彻底批判精神,敢于善于开展与形形色色的有神论的思想斗争。纵观博士论文从选题到写作的全过程,马克思始终具有鲜明的问题导向和无神论的战斗精神。马克思自青年少时代就深受启蒙精神和无神论思想熏陶,特别重视研究宗教现实问题,后来又积极参加青年黑格尔派为代表的德国先进思想界发起的宗教批判运动,以博士论文为开端的科学无神论研究更是开启了马克思宗教批判导向政治、经济、社会等批判的历史先河,开始不断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宗教神学,指向旧唯物主义,指向沉迷于宗教批判庸俗化的青年黑格尔派,甚至不断地进行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可以说,对宗教问题的批判研究构成了马克思全部理论活动的逻辑起点,这种以无神论为核心的宗教理论成为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创建共产主义学说的思想开端。从本质上来说,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是批判性的,这种批判性根源于实践性和时代性,它具有鲜明的宗教问题导向和彻底的斗争精神,体现的是一种变革意识、创新意识、忧患意识,这也是180多年来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始终砥砺奋进、永葆青春的奥妙所在。党的二十大深刻指出:“问题是时代的声音,回答并指导解决问题是理论的根本任务。”[22]今天,我们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包括宗教领域问题的复杂程度、解决问题的艰巨程度明显加大,给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提出了更高要求。新时代无神论斗争不仅担负着打破传统宗教束缚、解放人们精神世界的任务,而且还具有抵制境内外反动宗教势力渗透、维护国家民族利益的重要功能,这就要求我们增强宗教问题意识,始终坚持科学无神论的战斗精神,发扬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彻底批判精神,敢于善于开展与形形色色的有神论的思想斗争,保障意识形态安全。
第二,必须历史辩证地看待无神论的理论演进,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的宽广眼界对待宗教理论的历史发展。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是对西方无神论的继承和发展,西方无神论尤其是古希腊罗马的无神论是人类认识的思想精华,其中包含着丰富的理论养分,马克思博士论文的选题正是对伊壁鸠鲁反宗教的启蒙哲学的捍卫和升华,其彰显无神论的时代意义显而易见。但是,作为青年黑格尔派宗教批判运动的主要成员,年轻的马克思接受了鲍威尔的“自我意识”概念,并以之来解释和捍卫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无神论特质。尽管“自我意识”是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用来解释世界体系的核心概念,用其来彻底反对宗教神学是失之偏颇的,但这种代表当时资产阶级要求的革命思想确实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无神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并且这种指向现实斗争的宗教批判为下一阶段无神论的革命性飞跃指明了方向。正如后来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样:“政治在当时是一个荆棘丛生的领域,所以主要的斗争就转为反宗教的斗争;这一斗争,特别是从1840年起,间接地也是政治斗争。1835年出版的施特劳斯的《耶稣传》成了第一个动力。后来,布鲁诺·鲍威尔反对该书中所阐述的福音神话发生说,证明许多福音故事都是作者自己虚构的。两人之间的争论是在‘自我意识’对‘实体’的斗争这一哲学幌子下进行的。”[23]诚然,写作博士论文的马克思还笼罩在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阴影之下,与当时自然科学(物理学)的发展水平和结论是不相符合的,但是这也是由当时的思想条件所决定的,是一种历史的产物。事实也证明,作为天才的思想家,后来的马克思并没有局限于此,而是不断地进行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由此,任何以马克思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的唯心主义理由来断章取义地否定其无神论价值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今天,我们要辩证地看待马克思无神论思想的理论演进,尊重其发展每一时期的理论贡献,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的宽广眼界从历史的大尺度上去认识把握科学无神论。
第三,必须以真理的精神追求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真理性,不断开辟无神论研究的新境界。从中学命题作文到博士论文,马克思的宗教思想经历了重大变化,而博士论文的完成正是马克思无神论思想理论化系统化建构的重要标志,这其中包含着启蒙主义的感性分析、异化理论的理性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反宗教精神以及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思维方法,它们构成了这一时期无神论发展的基本面貌,也为无神论向新的阶段发展提供了内在动力。虽然它此时并不代表科学无神论的出现,但沿着这一追求真理的思想路径运行的无神论革命性变革已经在激发萌动、呼之欲出。实践永无止境,理论创新也不会停滞不前。今天,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但就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本质来说,它的科学性不仅仅体现在其既有的观点和结论上,更为重要的是它为我们认识真理、坚持真理和发展真理开辟了无神论道路,提供了观察、认识和解决宗教问题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列宁曾经深刻指出:“在那些背弃马克思主义的人提出的‘理由’中,常常可以看到引自马克思的只言片语(特别是印证得不对头的时候),这是不足为奇的。”[24]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最大障碍恰恰是脱离时代背景的误读和曲解。党的二十大指出:“我们要以科学的态度对待科学、以真理的精神追求真理。”[25]我们要正确理解阐释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基本理论,就必须守正创新,坚持以真理的精神追求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真理性,决不能脱离当时的时代条件来孤立地对待经典作家在特殊境遇下得出的结论,更不能随意肢解、歪曲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的基本精神和历史生成,而应该从其整体性上把握其科学理论体系,不断开辟无神论研究的新境界。
第四,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终极关怀的哲学意蕴,高扬科学无神论的价值关切。博士论文是马克思从哲学本体论上确立无神论人道主义原则的首次尝试,马克思把哲学视为宗教的对立物,宗教则是上帝的奴仆,哲学必须反对一切天上和地上的神灵,高扬哲学的理性就是“拯救”人的终极关怀。尽管存在着理论上的误区和不成熟性,但这种世界本体论上的追求确实为无神论的终极价值关怀开启了大门,引导着科学无神论沿着人类终极关怀的方向发展。事实上,宗教有神论是一种终极关怀,但这种宗教终极关怀所引导的只是普罗塔克式的神灵敬畏,是要把人性扼杀在宗教有神论中的虚幻的自由解放,它于社会发展进步无益。哲学是一种本体论上的追求,是一种包含着确定性的、无限性的终极关怀。如果没有哲学的终极关怀,一个有文化的民族“就像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26]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与宗教有神论相对立,但它并不排斥终极关怀,反而更加强烈地关注终极关怀的哲学意蕴和现实路径,始终把人对自身终极价值的关切作为主题。作为人类理性化的自我意识,科学无神论关切的是人自身的终极价值,而这种终极价值必须具有明确而强烈的社会使命感,即在现实社会制度和社会形态上是指向共产主义社会的,因为只有作为人类终极关怀的共产主义的社会形态才能真正体现宗教消亡、人类解放、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这三者的有机统一。党的二十大指出:“一切脱离人民的理论都是苍白无力的,一切不为人民造福的理论都是没有生命力的。”[27]今天,我们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必须坚持其终极关怀的哲学意蕴,高扬科学无神论的价值关切即在指向共产主义的历史进程中真正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否则摆脱宗教的束缚就是一句空话,无神论也会失去现实针对性和广泛的群众基础,科学无神论教育更是无从谈起。为此,马克思主义科学无神论不仅要关注把握自然科学发展的最新成果,而且应该担负起各种社会责任,把科学无神论教育、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人的全面发展作为自己的历史使命,履行好实现人类终极关怀的无神论职责。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科学与无神论》2023年第3期发布时间:2023-07-1210:10:00
【查看完整讨论话题】 | 【用户登录】 | 【用户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