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汉字的书写,汉字是书法的载体。汉字,承载着文明的曙光,从远古走来。它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穿越了漫漫长夜,走到了我们面前。汉字五千年了,它依然年轻,在当今世界,独树一帜。汉字,是华夏文明的原始基因,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根。
(一)
汉字起源于物象,“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象形会意形声而成字,日月山水,花鸟鱼虫,莫不如此。汉字发展的独特路径,体现了中国人的思维特征,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化与中国历史的面貌。
书写,是汉字的艺术实践过程,是人的审美意识对象化到汉字之中、使汉字结构不断完善的过程。汉字之所以是现在的形态,是前人千百年的书写实践而成,集中体现了汉字的结构美学与书写规律:横平竖直,点画呼应,上下包容,左右礼让,以形成中正平和之体,就像人要端庄、树要挺拔一样,每个字都是独立不倚的自我平衡体,堂堂正正,大大方方,不亢不卑,亭亭玉立。可见,谐调性、整体性、稳定性,是汉字的美学原则。谐调性是核心,只有谐调才能实现整体性与稳定性。
人们天天面对汉字,为什么百看不厌?就因为汉字造型美观,结体和谐,赏心悦目,散发着美的气息。所谓书法,就是书写汉字的法规与法度。书法成为艺术,恰恰是在汉字的“书写”过程中逐渐自觉形成的。
(二)
书法,作为一种艺术,不仅传达着个人的才情气质,也承载着时代的精神气象。
被后人广泛而长期推崇的书法家,莫过于王羲之。王羲之的行书,形质坚毅,神采俊朗,洒脱飘逸,行云流水,骨气与逸气并生,法度与风度共存。1700年过去了,后人依然难以望其项背。
这是王羲之个人的学养气质与书法造诣所致,当然,更与那个时代相关。因为那是一个精神解放、人格独立、文化自觉的时代。魏晋时期,名教溃烂、政治动荡、豪强专制,士人不再倾心仕途,反而有意疏离权力,“越名教而任自然”,寄情山水,追求不拘礼节的闲适与放达。“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摆脱了名教束缚,士人狷介,清高去俗,“竹林七贤”是也!
所谓“魏晋风度”,就是以老庄为本的玄学与佛学相汇而形成的“与道逍遥”的精神风度,淡泊世俗名利,寻求精神人格的自在真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当时盛行的“人物品藻”,就是自然之“人”的自觉,也是以人为本的审美自觉,从人的音容笑貌、筋骨气色、举止风姿看人的禀赋气质,探求人的形神之美,以至于一系列艺术美学概念由此而生,诸如形神、气韵、风骨等等。所谓“风骨”,就是不傍不倚、不趋不鹜的独立与自由。这是魏晋时期的精神风尚,汉字结体与书法艺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这种时代风气的影响。
南朝梁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说:“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什么风气?清爽洒脱之风也!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当时的名流雅士聚于兰亭,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一觞一咏,畅叙幽情,这是何等的雅兴!王羲之为这次诗集作序,酒意微醺,一挥而就,《兰亭序》竟成千古绝笔。
《兰亭序》真迹不知所终。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兰亭序》是他人的临本、摹本或刻本,难免顾盼做作,不见“爽爽”之风。《兰亭序》消失了,《圣教序》为后人集字而成,多少为我们留住了王羲之行书的神韵:率意而为,爽朗通脱,点画之间,流溢着那个时代的精神风度。
(三)
时间来到了唐代,唐太宗李世民痴迷于王羲之的书法。但是,技法易学,风骨难追,况且,时代变了,产生王书的精神气候不再,那种“与道逍遥”的隐逸高蹈已随风而去。
唐代有唐代的使命。唐代的社会气象与精神气度推动着唐人绕过王羲之而另辟蹊径,开创书法的新天地与新境界。是的,唐人在书法上的贡献是以楷书和草书为代表。楷书和草书,唐人不让古人,直达巅峰。看颜真卿的楷书,巍巍乎,磅礴伟岸,高山仰止,一个个字,犹如一尊尊佛,雍容宽博,丰腴饱满,胸襟气度,自信从容。如果说初唐时期的楷书,以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书家为代表,承续了二王以来的隽永书风,那么,经过盛唐,南北融合,国势强盛,时代气象投射到文化之中,苍劲与粗犷之气化入楷书,书风大变,出现了李邕、颜真卿、柳公权等书家,笔画中潜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至此,可以说,唐人似乎穷尽了楷书的结体法度与风格形态。千百年来,欧体字与颜体字,分别代表了内擫遒劲与外拓雄放的高度,成为楷书的标本,后人难以企及。
张旭与怀素,一反长期以来人们对“二王”亦步亦趋的拘泥,推开细腻古雅的清韵,倾一腔之热血,笔墨似从天上来,纵笔千里不复回。草书,直接变成了个人情感的抒发,墨随心舞,笔共意扬,挥毫起风云,落墨泣鬼神,直把草书推到了“狂草”境地。苏轼在《东坡题跋》中说,“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的浩叹,可见唐代所达到的文化高度。实际上,这高度正是唐代的文化气量和精神气度所致。
隋唐时代,结束了四百年南北朝割据的小格局,形成了天下一统的大局面。历史走到这里,天下归一,眼前一片开阔,历史气脉大畅,南北文化能量聚合,预示着开创辉煌时代的到来。天时如此。可以说,唐代是一个政治开明、思想开放、文化融合的时代,不仅儒道释并存,而且西域文化、外邦文化来者不拒,兼收并蓄。什么是“盛唐气象”?说到底,就是大气量、大志向、大格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里看不到任何的精神禁锢与压抑,天生我材必有用!自信与豪情交响,热血与勇气激荡,热烈奔放的浪漫主义踏着历史节拍汹涌而来。
(四)
宋代承续了唐代文化,但难以逾越唐人,尽管米芾喜穿唐服,性格粗放,人称“米颠”,但毕竟是唐风余韵。唐诗与宋词相比,唐诗血气方刚,浑朴苍茫;宋词亦不乏气势雄浑之作,但整体上达不到唐诗那样的饱满。在楷书上,几乎被唐人穷尽了法度与风格,宋人一时也找不到拓荒之处,于是在意态上自由发挥,如苏轼所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苏轼、黄庭坚等人把书法的法度先放置一边,不刻意讲究点画的平直均衡,以自己深厚的学养与才气入书,强调笔势的提按顿挫之意,形成夸张变形的欹侧姿态,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宋人“尚意”。尚意,就是注重个人意趣,显露个性,出新意于法度之外,但毕竟没有在法度上再创新格。
元明清还出现了许多书家,赵孟頫、鲜于枢、文征明、祝允明、董其昌等等。他们的书法都很有法度和功力,技法娴熟,点画到位,流利美观,但就是缺少一种力量、缺少一种卓尔不群的精神气象。他们既没有魏晋时期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啸傲山林之精神气候,更没有唐代那开放浪漫宽博的精神环境,甚至没有北宋那浓厚的人文气氛。他们的书法,更多的是学习、综合、继承前人的法度,前人的法度已经成为传统,笔笔有来历,字字有出处,他们亦步亦趋,在继承传统的前提下,融入个人的些许情趣,体现出很好的文化修养与造诣。书法更多的成为一种实用技法,而很少成为个人情感与精神的抒发。加之明清不清明,大兴文字狱,思想禁锢,精神压抑,书法中再难见到率性而为的天真烂漫。精神被桎梏的时代,诗书仅仅剩下了诗书的形式,唯美而干瘪,形体虽在,生气难寻。
书法,好像就是写字,但绝不仅仅是写字。扬雄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书法是心迹,也是时代精神气象的载体。如果说书法是汉字的舞姿,那么,这舞姿摇曳的是书法家的心性,也是时代的精神气象。如今,中华民族正走在复兴的历史征程中,在新的时代精神的灌注下,期待书法艺术缔造新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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