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2年,是延安文艺工作者座谈会召开80周年,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5周年。从战争年代至今,党和人民军队始终保持着文武两条战线,用枪杆子和笔杆子成就了一支有战斗力、有文化的人民武装力量。在党和人民军队里,在革命英烈、老一辈革命家及抗战老兵后人中,有许多从事文化艺术、教学工作的人,他们中有专业的,也有退休后在各自喜欢的艺术领域达到一定水准的。他们都在用小说、书画、音乐、电影、诗歌等喜闻乐见的形式讲好红色故事,用己所长表达内心的爱国主义精神。2022年开端,红船编辑部开始关注并走近他们的世界,了解他们追求艺术的真实感受和爱国情怀。
2022年7月,红船编辑部专访了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李燕先生。李燕是李苦禅大师之子,父子二人都是著名画家,对中国画有深入研究。
李燕先生
李燕在中国画研究与教学方面也有很高的声望,喜欢写意人物、花鸟、走兽,其中最擅长画猴。他画的猴神态活灵活现,深受大众喜爱,著有《李燕画猴技法》。其绘制的《易经画传》在国内外很有影响力,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再出版。在李燕的画室,我们请他谈了父亲李苦禅为北平情报站工作的往事。
01 这位山东大个儿有功夫,别惹他!
李苦禅先生在中国画坛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一位胸怀民族大义,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抗日战争时期,李苦禅用自己教授画家的身份,为北平地下党组织做出了突出贡献,是一位深受地下党组织信任的党外人士。李燕说:他在柳树井胡同2号院的小南屋,就是党在北平的交通联络点之一。
采访中我们了解到,李苦禅多次将卖画所得巨资用于北平地下党组织的活动经费,冒着生命危险为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搜集、传递过许多有重大价值的情报,经常掩护交通员、青年学生、国外友人经此向根据地和抗日前线安全转移。
李燕说:国共合作期间,北平也有许多国民党特务,请人打听消息时都给“小黄鱼”。我父亲说共产党是天下最穷的党,你别指望着工作能挣钱,给你一个任务自己想办法筹集经费。我父亲不会别的,就只能靠卖画来完成任务。李燕与父亲感情深厚,已近杖朝之年的他,回忆起父亲的往事,脸上偶尔会现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李苦禅与李燕合作的《哺幼图》
李燕介绍说:父亲作为党外人士,能得到北平地党下组织的高度信任并非偶然。这和他熟悉老北京地形,以及他的学生中有“通共分子”是分不开的。李苦禅为何能如此熟悉老北京地形,李燕讲起了父亲拉洋车的往事。他说:五四运动之后,父亲感觉北平应该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爷爷家是贫苦农民,来前为我父亲借了4块大洋,那年头孩子们一般见不着大洋,就能见到铜子儿,还舍不得花。那段时间相当艰苦,没有经济来源,有点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最困难的时候就在夜里租拉洋车,晚上交了车份儿第二天你才再有资格去。
这段历史很多人写,但很多人写得不对,说我父亲到王府井拉车碰到齐白石老师了,说不好意思,给您丢人了等善意的故事。两个原因,一是王府井齐白石这辈子没去过,二是那个时候外地人拉洋车绝对不能到王府井,因为那里有个吉祥戏院,散场人多拉座容易,拉洋车的人都在那里抢生意,你要往那里掺和准挨揍。我父亲请教行内人,问人家往哪儿拉车不挨揍?人家反问他,你敢拉海淀吗?中关村现在很繁华,那个时候是一片片的小树林,尤其到了晚上特别冷清,偶尔会有小劫道的江湖人。所以一般人晚上不敢到这地方来,更别说租车到这地方拉人。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李苦禅(前排中)
别人不敢去,但我父亲他敢去,他从小文武双修,身上有功夫。在慈云寺门洞里住的时候,睡在一尺二寸宽的长条凳上,稳稳当当不翻身一觉到天亮。他晚上在海淀拉一趟车比在王府井挣的钱多好几倍,毕竟城里有打牌的半夜才出来叫车,我父亲总有活拉。他一个星期拉三天晚上的活儿,剩下晚上的时间到齐白石老师家学画画。因此我父亲对老北京地形非常熟悉,如果不熟悉,客人就不叫你车了,叫别人的车。
起初的时候也遇见过劫道儿的,都被我父亲打跑了。我父亲先得跟坐客说:您别害怕,我来应付!先慢慢把车把放下,弄折了把赔不起呀!再一步迈过把梁去,那个时候的车把很长。我父亲穿着对襟的褂子,用小拇指“叭”一勾,露出来腰间的红袢儿,江湖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头有家伙。那人要不懂就给他亮一下子,一收腹哗啦啦拿出来一副七节鞭,那可是真的七节鞭,可不是现在武术表演用的七节鞭。我父亲当年就凭这个走南闯北,现在陈列在李苦禅纪念馆。他说当年为练这个,打得自己浑身都是青的。后来拉车再没遇见过劫道的,道上的人知道“这位山东大个儿有功夫,别惹他!”
02 大师学生里的两个“通共分子”
李燕说:我父亲有两个学生不简单,一个是黄奇南,又名天秀、黄良骥,他是中共地下情报人员,后来也是我父亲加入八路军冀中军区北平情报站的介绍人。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与他才有了比较多的接触。建国后他在故宫博物院任研究员,经常待在故宫的仓库里不出来,你从他的神色举止上根本觉察不出来,他就是党在北平地下组织的情报员。
1986年6月李苦禅纪念馆开幕,李燕与黄奇南(右)
1937年,日寇占领平津之后,我父亲想参加八路军,黄奇南也就亮明了身份。他把我父亲的想法向上级做了汇报,后来才知道,黄奇南的上级就是他的一个本家叔叔黄浩,在听了黄奇南汇报的情况后,黄浩认为我父亲这个人非常可靠,要亲自面谈,地点约在北海九龙壁。
八路军北平情报站负责人黄浩
那个时候北海很荒凉,清王朝颓败以后无人打理,九龙壁的草都齐腰深,过个刺猬都有声响。两个人装作欣赏九龙,黄浩告诉我父亲说,你要参加八路军也可以,但像你这么有名望的教授画家,人们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太行培训班里头要是出一个叛徒你就完了。不如在北平以名教授、名画家的身份作掩护,做一个受党信任的党外人士,负责情报联络工作。约谈的时候,黄奇南在不远处望风。这次约谈之后,柳树井胡同2号就成了党在北平的一处情报站。
从左到右:张启仁、王逸如、王森然、李苦禅、阿老、徐麟庐
还有一个学生,是党领导下的“民先”组织成员,共产党员张启仁。我父亲被国民党打压,停聘教职,从杭州艺专回北平的时候生活很困难,他还帮助我父亲渡过难关,师生关系非同一般。1935年,日本人想在华北地区搞一个傀儡政府,以实现对华北殖民统治的过渡,办公处就设在东长安街。针对这个所谓的“自治政府”,学生们开始自发组织起来上长安街游行,这里面的骨干就是张启仁。他们把示威游行的计划通通告诉了我父亲和王森然先生。12月9日,师生们手拉手上街游行,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军警为了镇压游行队伍,用高压水龙头向游行的人群滋水,师生们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水都变成了冰。这在当时的社会影响非常大,好多群众都纷纷上街,最后形成了全城游行的局面。当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参加的什么运动,时势造英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英雄,后来才知道这次游行就是著名的“一二九”运动,永远载入史册。(注:张启仁同志后任中央美术学院第一副院长。)
03 柳树井胡同2号院
1990年,柳树井胡同2号被拆除,据党史资料显示:“柳树井2号院子很小,小院门朝南开,南屋三间不大,也很简陋。其中一间半是李苦禅作画、休息和接待地下同志的地方。交通员、青年学生、外国友人等常在这里藏身、中转,然后转移到根据地或奔赴抗日前线。”
李苦禅在柳树井胡同住所留影
李燕说:我父亲在柳树井胡同2号的住处就是一个小南屋,平常的布置就是一个画室,旁边一个藤椅,还有一个板床,看上去没有任何接待人的迹象。在这里转移的同志姓名、去向,我父亲从来不打听。那个时候交通站都是一段一段的,这样便于保密,一般来说有同志往太行转移,会在这里住一夜,有时候要一天一夜,不能再长了,否则会引起敌人的注意。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人,也有两个人的时候,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会来三个人。一个同志好办,他睡板床,我父亲睡在画案子上。两个同志的时候,一个同志睡板床,一个睡画案子,我父亲就睡在桌子底下。遇到三个人就麻烦了,板床上一个同志,画案子上一个同志,桌子底下一个同志,他自己就只能坐在藤椅上眯一晚上。
1996年,我父亲掩护过的袁祥峰同志来北京,我采访过他。他说当年北平沦陷期间,自己不可能总躲在柳树井胡同,那样反而令敌人生疑。他经常白天外出,回来时如果看到门关着,就是家里没人,不必叩门;如果门开着,迎门影壁墙角下放一把破扫帚,就表示有情况,不可以进来,如果没有扫帚,那就说明没有情况,可以进来。这是他和我父亲之间约定的暗号。
情报站最困难的问题,是如何让路过的同志吃饱饭。那个时候党没有活动经费,一切都要靠自己想办法。我父亲又没有别的本事,只能靠卖画来筹集经费养家糊口,为路过的同志凑路费。
那个时候能买画的多半是银号用来送礼的,银号派个小伙计到柳树井胡同订几个扇面。有一次,银号一下子订了一百个扇面。我父亲仗着身体好,三天三夜只睡了一觉,一百个扇面画出来了。高兴死了!这可够花一阵子了,不用为没经费发愁了。
有时候多少天也卖不出去一幅画,我父亲有个习惯,在笔筒里搁一些钢镚零钱。有一次来了三个同志,正赶上没钱的时候。我父亲把笔筒里的毛笔一拔,哗啦一倒,算一算能凑合着买二斤杂面。可不是现在涮火锅吃的那种杂面,日本人是绝对不吃的“混合面”,那是专给中国老百姓预备的劣等粮食。煮一锅杂面弄点菜叶儿揪里头,一人分一碗,绝对平均分配,最困难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顿。
有时候为了给过路的同志凑盘缠,他就只能到当铺卖了自己的衣物换钱。有时候家里粮食吃光了,他就去粥棚赊粥,赊不来粥一家人就要挨饿。建国后我父亲曾说过,那时候讲“爱国”一词真是沉甸甸的呀!抗日爱国就意味着随时准备挨饿、流血、杀头。
04 卖画所得交给党,两手空空回北平
李苦禅为北平地下党组织筹集过多少次经费,估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据李燕讲:1938年1月,一位名叫郝冠英的女生来到柳树井胡同2号,对我父亲说,共青团北平市委书记李又常交给她一项紧迫的任务,春节前护送一批同志去延安,可是缺少路费,让她必须在5天内筹集2000块大洋。要知道,当时2块大洋可以买一袋进口的白面,2000大洋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父亲一听笑着说,你可来巧了,我在天津办的画展卖了2000多块钱,昨天我的学生魏隐儒才送过来,你都拿去吧。郝冠英接过钱感激地说,我代表去延安的同志谢谢你,共产党不会忘记你的贡献。
1939年的冬季,父亲带着我哥哥李杭到天津法租界滨江道永安饭店举办“李苦禅画展”,大家听说李苦禅举办画展,一时间永安饭店门庭若市。还没正式开展呢,百分之六十的画便都有主儿了。按照当时的规矩,付了钱的书画一律挂上红布条,写上收藏人的姓名。那些迟来的富商巨贾们,面对贴着红布条的书画佳作,也只有望画叹息的份了。7天画展一结束,我父亲立即让黄浩情报组人员把钱取走,作为北平地下党组织的活动经费。那年冬天特别冷,父亲和我哥哥穿着夹袄长衫,为了御寒买了顶帽子,一条围脖儿,俩人两手空空地回了北平。
1940年夏天,我父亲再一次来到天津“三不管儿”租房作画,这一带老百姓很喜欢他豪爽的性格,我父亲很健谈,前来看作画的人不少,听聊天的人更多。有一些富商和洋行阔老板也闻讯赶过来,10天时间所有字画抢购一空。卖字画得来的钱分文未动,又以同样的方式交给前来取款的情报组成员。
日本人关押李苦禅的地方,沙滩北大红楼
数次赴天津卖画,我父亲名冠津城,无人知晓卖画所得巨款的去向。他的行为最终还是引起了日本人的怀疑,把他抓进了宪兵队监狱里。日本人对我父亲严刑拷打,绝不招供,九死一生。后来,日本人惮于他的社会声望,如果杀了我父亲,则对“日中和协、共存共荣”的伪善门面不利,所以把他放回家了,但时不时派人监视他的行踪,以期“放长线,钓大鱼”。但黄奇南仍旧以学生模样,夹着作业来向老师学画,反而不犯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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