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和毛泽东相隔八百多年,他们在我国文学发展史上都有卓越的贡献。苏东坡在中国词史上为豪放派开山之祖,对后世有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偏于豪放”的诗人毛泽东创作了震铄古今、独领风骚的不朽诗篇。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结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之“酹”,与毛泽东《菩萨蛮·黄鹤楼》结句“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之“酹”,既有相通之处,又有显著区别。仔细揣度两位诗歌巨擘笔下之“酹”的深刻蕴含,既能真切感触到他们穿越时空,诗心相通,更能体悟到他们的时代背景、人生境遇、政治追求和思想情感迥然不同。
苏东坡之“酹”:悲叹
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东坡被贬黄州。这年七月,苏东坡游于黄州城外赤鼻矶,而非真正的古战场蒲沂之赤壁。宋代葛立方在其所撰《韵语阳秋》卷十三写道:“黄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战之地。东坡尝作赋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盖亦疑之矣。故作长短句云:‘人道是周郎赤壁。’谓之‘人道是’,则心知其非矣。”
全词以怀古为题,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报国之志和不遇之感。苏东坡以饱蘸感情的笔墨追思雄姿英发、建功立业的周瑜这一千古风流人物的代表。当他故国神游后返回现实时,面对远谪黄州、早生华发、功业未成,不禁自叹不如,悲从中来。
《念奴娇·赤壁怀古》存在三种形态:手写文本,记载于南宋洪迈《容斋续笔》卷八文本“诗词改字”条;现存东坡草书和山谷行书《赤壁怀古》石刻(刻帖);刊刻本,如南宋曾慥刊本《东坡乐府》、傅幹《注坡词》、元延祐七年(1320)刊本《东坡乐府》。不同文本中的末句,略有不同,但大同小异:“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人间如寄,一尊还酹江月”“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饱含了苏东坡的人生百味。“酹”,是古代用酒浇在地上祭奠逝者、鬼神或对自然界事物设誓的一种习俗。《后汉书·张奂传》有:“以酒酹地。”李白《山人劝酒》有:“举觞酹巢由,洗耳何独清。”苏东坡“酹江月”,当是把酒倒在江涛月浪之间来祭奠。祭奠的对象是什么呢?苏东坡逝去的人生年华?胸中难以实现的壮志和抱负?不难想见苏东坡此时的复杂心境:周郎乘时得意,年少有为,而自己生不逢时,有志无成,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这是诗人对早生华发的由衷慨叹,也是诗人对人生理想的极大哀惋。黄氏《蓼园词评·大江东去》:“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又《霜降水痕收》:沈际飞曰:(略)东坡升沉去住,一生莫定,故开口说梦。如云‘人间如梦’‘世事一场大梦’‘未转头时皆梦’‘古今如梦,何曾梦觉’‘君臣一梦,今古虚名’,屡读之,胸中鄙吝,自然消去。”
毛泽东之“酹”:奋起
1927年春夏之交,中国革命危机四伏。4月12日,蒋介石背信弃义,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中共于4月27日至5月9日在武汉召开的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未能解决挽救时局的最紧迫问题。神州大地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1927年春,毛泽东伫立于长江之滨,嗷啸于白云黄鹤之乡,忧心郁愤,吟成了《菩萨蛮·黄鹤楼》: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上阕重在写景。滚滚长江横贯东西;京汉铁路、粤汉铁路,宛如一条绵长细线纵穿南北。群山在蒙蒙雨雾中若隐若现。龟山蛇山隔江而对,像一把巨锁要把大江拦腰锁住。“茫茫”“沉沉”“苍苍”三个叠词,令人感觉沉闷、压抑、伤感;一个“锁”字,则显出时局的严峻和险恶。
下阕重在抒怀。点化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诗境,由黄鹤楼的历史变迁联想到历史潮流浩浩荡荡。诗人把一杯酒洒进汹涌澎湃的大江,激荡起澎湃的心潮。
1957年1月《诗刊》发表该词时,“把酒酹滔滔”的“酹”写成了“酎”。据1985年2月11日《北京晚报》所载萧关《毛泽东同志改错字》一文:当年,复旦大学学生黄任轲、江苏省泰县一位小学校长、福建省南平县读者陈治等人,专门致信毛泽东,指出“酎”为错别字。毛泽东看完后,让中央办公厅秘书室给他们回信,告诉他们所提意见是对的。“酎”是名词,指经过两次或多次酿制的酒,“把酒酎滔滔”不合句法,也不合逻辑,显然是“酹”字的笔误。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是该词的诗眼,是理解这首词的关键。毛泽东的“酹滔滔”与苏东坡的“酹江月”,形式上类似,而实质上迥异。毛泽东所“酹”的对象,不是易逝的流年,不是个人命运的沉浮,而是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以及被屠杀的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但仅根据“祭奠”的含义来理解“把酒酹滔滔”,只能感觉到毛泽东的凝重和悲痛,而体会不出“心潮逐浪高”的激昂。在中国文化习俗中,洒在地面或江水中的那杯酒,还有着壮士出征的“壮行酒”的意味。只有同时赋予毛泽东之“酹”祭奠酒和壮行酒的双重寓意,才能真正领略到毛泽东在危局面前愈挫愈勇、斗争到底的革命家本色。
苏东坡之情:失落
“豪放”,语出《北史·张彝传》:“彝少而豪放,出入殿庭,步眄高上,无所顾忌。”豪放作为文学风格,见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豪放: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清代杨廷芝《诗品浅解》解释豪放:“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哉!”
自宋以来,词作成就斐然。“豪放”“婉约”之说最早见于明代张綖《诗余图谱》:“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清代王士祯《花草蒙拾》将“词体”变为“词派”:“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苏东坡是豪放词风的代表人物,其作品视野寥廓深远,气象恢弘雄放,个性汪洋恣意,胸襟直率慷慨。北宋胡寅《酒边词序》评论苏东坡词作:“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毛泽东也曾夸赞苏轼的词“气势磅礴,豪迈奔放,一扫晚唐五代词家柔糜纤弱的气息”。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东坡的扛鼎之作,千古流传,脍炙人口。作品描写的景物境象阔大,有“视通万里”的视野;追溯的历史波澜壮阔,有“思接千载”的厚重。然而,从故国神游一回到眼前现实,苏东坡又黯然神伤,情绪一落千丈。“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结语,使奔放的诗情嘎然而止,偃旗息鼓。全词气势磅礴,感情起伏激荡,由苍凉转为高昂,又由高昂转为沉郁。作品以热情讴歌心中的崇高理想开始,以抒写内心理想的破灭的痛苦告终。
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有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苏东坡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好学,壮志凌云。但他一生仕途坎坷,长期处于新旧两派激烈斗争的夹缝中,壮志难酬。创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时,是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三年,虽不是他最落寞潦倒的时候,但也正值人生失意之时。苏东坡有“第一等学识”,却未见有“第一等胸襟”。他是文学家,但不是政治家,所思所虑难以跳出感时伤怀的“小我”。这就难怪他在感叹“人生如梦”之时,无法消除内心的愁苦,无法慰藉破碎的心灵,只能以“一尊还酹江月”来为理想的破灭而悲挽哀悼,为人生无奈而长歌当哭,令人不胜唏嘘。
毛泽东之情:悲壮
人们一谈论起毛泽东诗词,往往称许它气势恢宏、器大声弘的豪放风格,感叹它慷慨激昂、直抒胸臆的审美特征。《念奴娇·昆仑》起句“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与《念奴娇·赤壁怀古》首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异曲同工。《清平乐·六盘山》“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气度不凡,《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寥寥数笔,撼人心魄。
毛泽东认为:“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婉约派中有许多意境苍凉而又优美的词。”和多数毛泽东诗词作品相比,《菩萨蛮·黄鹤楼》是毛泽东最为苍凉沉郁的作品之一。该词蕴涵着浓郁忧愤、沉思冷峻,仿佛海底潜流,厚重深沉。唯其如此,毛泽东诗词才更具饱经沧桑、心纳万境的丰富内涵,更显千回百折、徐疾相间的情感波澜,更有回味无穷、发人深省的思想底蕴。
苏东坡是立于非古战场之地故国神游,以局外人身份抒发思古之幽情,表达人生不如意之慨叹;毛泽东则是作为革命者置身于大革命的风口浪尖审视现实,引发对革命危局的的沉郁焦虑和对前途命运的深邃思考。1957 年5 月21 日,毛泽东在跟林克学英语时说:“《菩萨蛮·黄鹤楼》是描述大革命失败前夕,心潮起伏的苍凉心境。1958 年12 月21 日,毛泽东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的书眉上对《菩萨蛮·黄鹤楼》批注道:“心潮: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号,党的紧急会议,决定武装反击,从此找到了出路。”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之“酹”,笔力苍劲,浸透着深沉的寓意,真切的感怀,充盈的激情,充满扣人心弦的力量,恰如其分地传达出毛泽东的心境状态。其中,有化悲痛为力量的刚毅,更有“一个人倒下去,千百个人站起来”的勇猛。面对大革命失败的危局,面对反动派的血腥屠杀,正如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所说:“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并没有被吓倒,被征服,被杀绝。他们从地下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首,他们又继续战斗了。”很显然,毛泽东之“酹”所抒发的感情,不是拘于个人境遇浮沉而生发的“小我”之情,而是共产党人为了革命理想不屈不挠、浴血奋战的“大我”之情,体现出崇高伟岸的非凡境界。这就不难理解,柳亚子看过《沁园春·雪》之后,会感慨“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
《菩萨蛮·黄鹤楼》上阕充满苍凉的悲情,但“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把全词所言之景、所抒之情,均收束其中,将整首词的情感基调由“悲凉”提升到“悲壮”,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据说,当日与诗人同行的杨开慧听了这首词后说:“润之,这首词真好,前几句太苍凉了,后几句一变而显得昂扬,激动,我听了心绪也难平。”毛泽东说:“目前武汉的这个局势,叫人心绪怎么静得下来!不过,我想,办法总会是有的。”伟哉毛泽东!壮哉毛泽东!
(作者系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教授、副院长、一级巡视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
(来源:《月读》2023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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