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田木林
编者按
本文为热心读者田木林投稿，对珠三角汽车工人劳动状况进行了调研并写就报告。研究小组花费4个月时间，对41名工人进行了调研访谈，写就了这一报告。在今天的环境下，作为非劳动研究学者，能够有这么大的热情与这么强的行动力进行研究工作，实在让人敬佩。
本号非常欢迎劳动者相关话题的各类投稿，如有相关稿件，可以发送至邮箱：[email protected]
文章梗概
·报告背景
·调研主题
·调研对象和方法
·调研发现
·雇佣模式
·职安健问题
·就业选择
·分析和讨论
一、报告背景
作为中国战略性支柱产业之一的汽车工业，无论在传统的“燃油时代”还是转型过程中“电动智能时代”，一直位于全球汽车生产的中心地位。特别是近年来，中国汽车的产量和销量一直呈不断上升的趋势，在全球汽车市场上保持着优势地位。根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发布的2023年整年的数据[1]，中国汽车产量达2711.1万辆增长10%，销量达2693.8万辆，增长10.8%。
行业的发展必然加剧市场竞争，一些汽车企业或与汽车生产相关的上下游企业不断出现“裁员，停产，搬迁”的风波。“灵活用工”或“裁员”似乎是企业实现“降本增效”最常见的手段。在汽车业蓬勃发展的同时，作为汽车生产中最不可缺少的劳动力，汽车工人的劳动实践如何？虽然不断有媒体报道汽车企业的动态，但对汽车工人的劳动状况却很少有充分的关注。
二、调研主题
本次调研旨在了解珠三角地区汽车业工人的劳动实践，报告的主要内容为：汽车业工人的雇佣模式、职安健问题以及工人的就业选择。
三、调研对象和方法
研究小组在2023年9月-12月通过走访珠三角地区的汽车生产区，对工作在传统油车厂、油电混合车厂和纯电动汽车工厂的组装工人（25名）、物流工人（8名）、零配件工人（9名）等进行了面对面访谈。访谈总人数为41人，所有访谈均采用文字方式记录，报告根据访谈内容整理而成。
四、调研发现
1. 雇佣模式
正式工和非正式工同时存在。两类雇佣模式下的工人做类似的工作，受到的劳动管控模式相同。但相比正式工，非正式工处于更加不稳定的劳动状态。
表一：所访谈的41名工人中，正式工人数为13人，非正式工（实习生、派遣工）人数为28人。
（1）实习生、派遣工、小时工、劳务工是典型的非正式用工，非正式工人几乎没有工作保障。《劳动合同法》、《劳务派遣暂行规定》[2]等法律对派遣工劳务工的基本权益有保护性规定，例如 “被派遣劳动者按照国家规定享受社会保险待遇。”“被派遣劳动者数量不得超过用工总量的10%”“派遣工只能在替代性、临时性、辅助性的岗位上工作”。但从走访的情况来看，汽车厂派遣工大量存在，除了派遣工，也有大量小时工和劳务工等非正式工人。非正式工人享受不了社保待遇并且随便面临被辞退的风险。
工厂招工就招小时工，随时用随时辞退。小时工大概24-26元/小时，除了工资，社保和其他补贴什么都没有。
——受访者2，男，汽车物流公司正式工
工厂有正式工也有派遣工，很多是派遣工。现在招聘基本是中介介绍进厂，工厂为了缩减成本，基本都招派遣工。
——受访者6，男，油、电混合车厂劳务工
工厂正式工约占50%。其余是小时工和实习生，各占25%。现在厂里不招正式工，流水线上全是小时工和实习生。实习生是职业学校派来的，学校和中介合作，介绍学生进厂，工资比小时工更低。小时工转正几乎没有可能，小时工和实习生随时来随时走。
——受访者7，女，油车厂正式工
临时工没有社保，可支配工资多一点，入职手续也更简单。临时工在签订合同时就会同时签离职申请，这样工厂可以规避辞退赔偿。
——受访者26，男，油车厂临时工
现在进厂都不是正式工身份，工厂招工都是找中介招派遣工，或者找学校安排学生工进厂。派遣工要半年之后才有转正的机会，学生工毕业之后才能转正。
——受访者19，男，电车厂正式工
（2）依据《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3]“实习单位不得安排学生加班和夜班。通过访谈得知，工厂和职业学校合作安排大量学生工进厂工作。实习生被安排加班和上夜班，且实习期不满不能毕业。
我读的大专，学的专业和汽车相关。和学校签了三方协议，在厂里实习满一年学校才发毕业证。没有和工厂签合同，工厂也不给买社保。感觉自己的学校很烂，最后一年没有在学校，在工厂流水线上打工，但是还是要交学费给学校。
——受访者16，男，电车厂实习生
我读的大专，3+2模式（3年中专+2年大专），学校要求最后一年在工厂实习才能毕业。工厂不买社保，我在流水线上工作，劳动强度和其他工人一样。
——受访者20，男，电车厂实习生
2019年工厂去学校宣传，通过中介公司进入工厂。在工厂实习一年后，与中介公司签订了劳动合同，成为劳务工，去年才转为正式工。
——受访者22，男，油车厂正式工
2. 职安健问题
(1)许多汽车工人在充满噪音、粉尘或油漆味的环境下工作，即使有防护用品，仍然面临潜在的职业病风险。
进车间都要戴口罩和耳塞。入职和离职都要体检，每年体检一次，体检程序很简单，如果身体是真的有问题体检是检查不出来什么的。
——受访者6，男，油车厂物流劳务工
车间作业需要防护服、护目镜、手套、劳保鞋、耳塞等。工厂会发放给员工。体检基本一年一次，离职也会有健康体检。有的岗位冲压，喷漆会对身体伤害比较大，但目前还没听过有职业病的事件。
——受访者7，女，油车厂正式工
工厂有焊装、组装、冲压车间。我在焊装车间，上班需要戴口罩，耳塞，穿劳保鞋，戴护目镜。防护需要做得很到位。
——受访者14，油车厂劳务工
车间作业噪音很大，需要戴耳塞。
——受访者17，电车厂实习生
我在组装车间工作，车间噪音、粉尘都很大，上班需要戴口罩和耳塞。作业时需要戴手套，因为很容易受伤。也要穿劳保鞋，劳保鞋很重。车间有空调和风扇，但是夏天还是很热。
——受访者18，电车厂正式工
冲压，喷漆等岗位会很辛苦。有些车间需要噪音很大，需要戴耳塞、口罩，也要戴手套。
——受访者19，电车厂正式工
我在设备岗工作，噪音很大，如果岗位是打螺丝，灰尘会很大。之前做过加油岗，气味难闻。工厂有发口罩，但戴着不舒服，一般不戴。想去质检，办公室等轻松一些的岗位。入职有体检、之后每年都体检。
——受访者22，男，油车厂正式工
我在装卸岗工作，进厂时没有健康体检。工厂会发放劳保用品，如手套、鞋子等。箱子很重，拖拽箱子时如撞到东西会有巨大噪音。
——受访者26，男，汽车物流企业临时工
我现在生产管理部，岗位是操作机器。之前去过涂装、焊装车间参观过，车间气味让人受不了。
——受访者41，男，油车厂正式工
(2)《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4]规定“从事接触职业病危害的作业的劳动者，离岗时应进行职业健康检查。”但一些厂的职业健康检查并没有遵守法律的规定。
车间噪音很大，需要戴耳塞。入职需要体检，之后半年体检一次，离职没有体检。
——受访者5，男，油、电混合车厂物流正式工
我在焊装车间，需要戴护目镜。车间有发口罩，但不戴也没人管。进厂有体检，之后没有体检过。
——受访者35，男，电车厂正式工
3. 就业选择
（1）汽车工人普遍缺乏晋升机会，很难实现自我发展
我是通过校招进厂，开始是在流水线工作，后来慢慢升到基层管理。但是对于女性来说再想往上面升职及其困难，一是男女就业性别不平等，二是学历受限。
现在工厂招聘非流水线岗位正式工的要求基本是本科以上。如果我还有选择会进入电车厂工作，公司前景会更好。现在找工作很难，这家厂有国家扶持，不会轻易垮掉，因此会继续在这里工作。
——受访者7，女，油车厂正式工
我是大专学校毕业，毕业之前在工厂实习了一年，毕业之后留在工厂。从毕业到现在总共在厂里工作了三年。工厂里看不到有升值的空间，要等领导退休了才有岗位空出来。
——受访者10，男，油车厂正式工
之前由学校派到工厂实习，实习满四个月后留在工厂转为了正式工，现在工厂上班已经三年了。在流水线工作很辛苦，要上夜班，赚了点钱很可能熬坏身体。计划在三年五年之内升不了班组长就离开工厂，创业做点小生意。在流水线上学不到任何东西，每天都是重复的动作，工作久了没有任何意义。
——受访者18，男，电车厂正式工
我高中毕业后去学过汽修，太累工资又低，就离开了。之后找中介介绍进了工厂，流水线上学不到东西，车间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流水线上看不到年纪大的，35岁以上工厂就不要了。
——受访者19，男，电车厂正式工
我2007年在中专学校通过校招进入工厂，当时工厂待遇算好。2013年我转为技术岗，目前是副班长。但作为副班长，要 “帮班长完成任务”。近期我被选为“讲师“，工作内容是需要向公司领导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给职校学生讲课。因此我经常准备材料、ppt到晚上11点，休息时间也在做准备。这虽然是对能力的肯定，但并不助于我的升迁。升迁都是靠关系的，没有关系再有能力也没用。何况现在管理层都是“大学生”，我升迁也不会有什么希望。
——受访者24，男，油车厂正式工
(2)汽车市场竞争使工人面临工资、福利下降的的困境
许多年前我通过校招进入油车厂，当时工厂效益很好。2012年后工厂效益开始下滑，我看着这种情况，就主动转去了现在的汽车零配件公司。因为工厂效益不好，在工厂工作的人有些也主动离开工厂去其他厂工作。
——受访者3，男，汽车零配件公司正式工
2019年我中专毕业前工厂去学校宣传，我通过中介公司进入到工厂，当时这家工厂待遇好，但现在待遇下降，岗位也辛苦。我有想离开工厂，如果离开，会先躺平一段时间，再找别的工作。
——受访者22，男，油车厂正式工
我在工厂工作了6年，之前通过校招到工厂工作。先是实习，实习期满后跟工厂签订了劳动合同。我感觉工厂现在在走下坡路，我的科长前段时间已经跳槽了，我也想走，但目前还没有付诸行动。
——受访者23，男，油车厂正式工
我通过中介了解到工厂，冲着工厂高福利待遇进的厂。但进厂后，公司开始走下坡路。很遗憾我没能享受上工厂发展好的那几年。未来可能会回老家，不准备在珠三角长待。
——受访者25，男，油车厂正式工
五、分析和讨论
1.在汽车行业用工“双轨制”的模式下，作为用工一方的企业占据绝对的优势，非正式工人应有的福利待遇被剥夺。但即便是正式工，在单一的劳资争议纠纷解决渠道下，也很难争取权益的改善。
2.汽车制造业中使用实习生这一现象在十年前就已经存在。职业学校以“实习”名义安排学生进入工厂流水线工作，实现“校企合作”。由于实习生和流水线其他工人工作强度、方式、内容相同，但享受不了应有的工作待遇，工资被职业学校扣除等问题广泛存在，这一现象饱受诟病。但在缺乏监督机制与资本逐利的背景下，实习生沦为汽车制造企业的廉价劳动力的状况没有任何的改善。
3.在工作场所中，无论是正式工人还是非正式工人，都不具备强大的职场议价能力。
（1）企业裁员时，非正式工人是被裁的首要对象，没有谈判能力，得不到相应的赔偿。
工厂这两年效益很差，之前产线是三班倒，去年年底裁员，一个车间都裁了几十个人，三班倒裁成了两班倒。裁了至少一千人，大部分是劳务工被裁。劳务工和工厂没有任何关系，被裁赔偿很低，工作了七八年的也只赔了一万块钱。有些工人过了四十岁工厂直接不要了，辞退工人的方法是把社保缴到退休，然后让工人离开，这样比正常辞退赔偿款少三分之二。
——受访者3，男，汽车零配件公司正式工
（2）在走访过程中了解到一电车厂将把生产线搬到另外一个市，但工人对此毫无就业风险的抵御能力。
工厂大部分生产线下个月会搬去另外一个市。过去之后待遇怎样不知道，那边工厂的情况也不知道，如果不过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补偿。
——受访者34，男，电车厂正式工
生产线下个月会搬去外市，听说员工过去之后待遇不会变。如果不愿意过去工厂不会给任何补偿，只能自己主动离职。虽然和工厂签了劳动合同，但是感觉也没什么用，什么时候不工作提前告知厂方就好。
——受访者35，男，电车厂正式工
车间下个月或最迟一月会搬去外市。自己也会过去，不去应该没有补偿。过去不知道有没有补贴，猜想待遇应该没什么变化。
——受访者38，男，电车厂正式工
车间生产线会搬去外市，我去那边看过，厂区外面就是国道，很冷清。最近的生活区离工厂也有7公里。那边很偏，出厂公交都没有。这边的工厂会留作研发部和办公室。听过如果不愿意去外市工厂会安排员工去本市的其他工厂。
——受访者39，男，电车厂正式工
4. 汽车厂对员工的年龄、学历等要求更高，但和制造业中的其他行业一样，工人工资的增加似乎只能通过加班来实现。为赚取更高的工资，工人被迫“同意”加班。
不加班一天工作八小时，工资很低，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千多。
——受访者3，男，汽车零配件公司正式工
工厂分为一部和二部，现在一部都没有班加。我在二部，白班、夜班两个班次，两周倒一次班。现在加班多，白班上10小时，夜班上9小时，周末也加班，休息都是调休。这个月总共加班约60多个小时，工资会更高。
——受访者10，男，油、电混合车厂正式工
去年日工作时长平均9.5小时，月工资五千多。今年没加班，每天工作8小时，工资拿底薪，一个月三千多。
——受访者22，男，油车厂设备岗正式工
现在这个厂的生产线下个月都要搬走去外市，加班不会怎么多了。工资高低和加班多少有差别。今年相比去年加班更少，工资更低。去年工资最高可以有九千或一万，今年生产量不如去年，工资低时就三、四千。
——受访者39，男，电车厂货运正式工
六、总结
从本次调研可以看出，“双轨制”的用工模式使工厂通过使用正式工保证基本生产，同时使用临时工最大限度的节约用工成本，在必要的情况下保证裁员的顺利进行。正式工人虽然是汽车企业的核心劳动力，由于缺乏学习和技能提升的机会，仍然很容易被替代。企业的非正式雇佣模式虽然违法《劳动法》，并且职安健问题等早已存在很长时间，但这些状况被改善的机会十分渺茫。即便汽车行业对劳动力的依赖程度依然很高，但在单一的劳资争议纠纷解决模式下，工人很难要求更高的工资和更好的生活条件。未来汽车工人的劳动权益如何？估计依然难以改善甚至变得更加糟糕。
[1]https://www.gov.cn/zhengce/jiedu/tujie/202312/content_6919627.htm.
[2]http://www.mohrss.gov.cn/xxgk2020/gzk/gz/202112/t20211228_431639.html
[3]http://www.moe.gov.cn/jyb_xwfb/s271/201801/t20180112_324419.html..
[4]http://www.npc.gov.cn/zgrdw/npc/xinwen/2017-11/28/content_203271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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