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动互联时代,各类物流平台都将速度作为企业的核心竞争力。随着智慧零售的加速落地,分钟级的即时配送已成为物流行业新的职业标准。在整个物流体系中,送货员(快递小哥、外卖骑手)作为送达环节的“最后一公里”,前序所有环节的延时风险都向其传递和叠加,一旦前序超时,那么必须在最后环节完成补时,以确保总流程的相对效率,因此,送达压力全部集中于最后的劳动者身上。对平台而言,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市场竞争力,更短的时间是平台给予消费者的承诺,也是对于从业者的要求。
时间的感知是由生活节奏决定的,有研究表明,个人的时间感往往依赖于细胞新陈代谢的速度,在某些场景下,时间会失去准确性,这也是为什么有时我们会感觉时间稍纵即逝,而有时则度日如年。具体到送餐或送货的场景中,平常毫不在意的十几分钟或几十分钟,为什么能驱动骑手“分秒必争”、令消费者“焦躁难耐”?是什么机制让这短暂的等待显得如此漫长且迫切?造成这种时间差异感的,正是——“倒计时”。
工业化以来对生产流程的不断革新——泰勒主义、福特主义、后福特主义,其本质都是围绕对时间的有效利用。效率至上主义为不断汲取时间提供了思想动力,时间被赋予了价值,并且以货币的形式来衡量,时间就是金钱,成为精心安排和系统计算的对象。
随着效率至上主义的进一步扩展,“倒计时”这种时间表达方式应运而生。倒计时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把某段时间从一个正序的时间序列里分离出来,而采用倒序的方式予以重新叙述,在这个过程中,时间的连续流动被表现为更紧张的片段。在倒计时里,时间不再是向未来无限延展的可能,而是有边界有范围的存在,是逐渐逼近目标的距离。
派送平台在骑手端会显示为倒计时模式,当截止时间临近时,系统还会启动提醒和预警功能。有外卖骑手说:“接单之后,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时间嘀嗒嘀嗒地走,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在心尖上。”其实,心理上的恐慌,是对自身逐渐丧失主体性的一种精神反抗。当一个人进入倒计时状态后,会感到压力陡增,时间在注视你,目标在催促你,有东西在追赶你。劳动者完全忽略了外部世界(交通规则此时也不存在了),他忘记了自我,变成了一台飞奔的机器。
必须承认,倒计时令“速度”这一要素更为凸显出来,速度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也成为分配正当性的依据。速度快的劳动者能够获得更多的奖赏(接单量),而慢的则要接受处罚,这种处罚包括经济上的(系统派单量的减少)、名誉上的(每周排名靠后)、心理上的(重新接受培训)。快与慢,成为新的分配正义。当然,一定有更多的外卖骑手是在限定时间内送达而未受处罚,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赢得了与时间的战斗,但作为劳动者整体,他们已经输掉了与时间的全面战争。
如今,“倒计时”的机制设计已经渗入网约车、社区团购、生鲜电商、即时通讯等互联网平台,并蔓延到其他领域,逐渐掌握了对劳动者的话语权,同时也把焦虑和恐慌带给更多的社会成员。倒计时背后折射出的不仅是一套工作机制,更是一种构造行为方式的手段,它通过心理建设和驯化行为将“不能延误”的观念加速传递,使劳动者彻底“异化”为时间的奴隶。毫无疑问,倒计时提高了时间的利用效率,但也将时间的过分榨取推向了人性的反面。
倒计时的泛化是加速主义新异化的最新表现形式,它除了给我们带来更为便利和更有效率的协作之外,也将我们安置在加速社会功利编织的“牢笼”之中。而今,我们处于各种倒计时设定的不能落后的高度警觉状态(如各种考试倒计时、各种工作任务倒计时、各种工程项目倒计时等)。本该是自由追逐梦想的年龄,一些青年人却在无形中被逼迫着追赶倒计时设定的各种目标,以免错失各种机会和任何有价值的可能。
而悖论在于,在这个剧烈变迁的社会里,没有哪个选项能被事先证明在未来是最有价值的。就像外卖骑手被称为“蜂鸟”(唯一能“悬停”的鸟类)一样,“蜂鸟”拍打着翅膀努力使自己不跌落,却也不知道将飞往何方。外卖骑手“悬浮”在城乡之间,也“悬浮”在制度缝隙之间,他们没有闲暇为未来积累足够的知识和技能,也来不及与平台争论上一次扣费是否合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倒计时截止之前送达手中的这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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