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同意》是布洛维的代表作,也是研究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理论的经典著作之一。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主要强调的是生产过程中的劳资对立,但布洛维却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制造业工厂的工人并没有产生对雇佣劳动制度的反抗情绪,而是自愿地“同意”并接受了资本主义所安排的工作秩序。因此,布洛维要回答的核心问题是:工人们为什么这么自愿地努力地工作?
布洛维指出,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方资本主义工厂中,古典的“工厂专制主义”已经过时了,单纯依靠“强制力”已经无法形塑生产秩序。因此,自愿性服从(voluntary servitude)应运而生。在田野的过程中,布洛维发现了资本主义掩盖剩余价值并制造对资本主义的“同意”的一种具体机制,即“赶工游戏”。
在布洛维所工作的联合公司中,薪酬制度是一个带有最低保障的直接计件工资制度。它以激励为重要手段,使每个操作工都试图达到可以挣得激励性工资的生产水平。在这种体制之下,对于每一种生产性的操作,企业的生产部门都设立了一个基准标准,即一个小时内所能生产出来的产品的件数。低于这个基准,操作工只能得到该工作的基本工资;高于这个基准,工人不仅可以拿到该工作的基本工资,还可以依照超过基准的件数得到相应的奖金或激励。
这样的薪酬体系主要是“基于个体的而不是集体的努力程度”,使得劳工个体之间形成了一种冲突与竞争的关系。所有的工人都努力赶工,以在这样的“超额游戏”中拿到更多的奖励和更高的收入。
“赶工游戏”的出现,使得工人可以在枯燥的工作中添加一些游戏的成分,获得一种虚假的满足感和想象的自由。同时,“赶工游戏”所激发的工人与工人之间的相互竞争,成功地将纵向的阶级对立转化为了工人之间的横向冲突,起到了意识形态遮蔽的作用。
布洛维指出,“赶工游戏”“既掩饰了他们共同的阶级属性,即同属于一个为了工资而出卖其劳动力的生产者阶级,也掩饰了他们与占有他们的无偿劳动的另一种阶级的区别。”一旦参与到这种“游戏”之中,主导工人相互竞争的“第三者”即资本就被遮蔽了。工人就不会质疑游戏规则即资本主义生产规则本身,并且积极地在这种“游戏”中取得一个更有利的位置。
每个工人都会被吸纳进这一套独特的追求“超额”的行为和语言中,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车间文化。在这样的车间文化之下,参与超额游戏带来的不仅仅是社会的回报,还有心理的回报,使得工人对这种游戏充满了自愿热情与认同。比如布洛维和他的朋友罗伊第一次进入车间时,对这个超额游戏“是有点不屑的”,但他们很快“都沉迷于这场游戏并且变成了热心的玩家”。
围绕着超额的游戏,虽然可以使个体工人在短时期内获利,但却使工人集体陷入了一个“囚徒困境”之中。随着工人单位产量的不断提高,资方会不断提高基准标准。所以从一个较长的时期来看,尽管工人的劳动强度和生产效率在不断提高,但工人的总工资水平还是停留在同样的位置,其单位时间的实际工资事实上反而降低了。
这种围绕着超额而进行的囚徒竞争,就是所谓内卷的本质。就像一个跑步机一样,所有工人都在拼命地向前奔跑,但他们总是停留在原地。个体的理性带来了一个集体非理性的结果,使得所有工人的实际利益在不断受损。真正的主导者和获利者,是工人之外的第三方——资本。
当然,布洛维在阐述“赶工游戏”的同时,也分析了工人的隐形反抗策略。尽管工人在持续地追求超额的过程中陷入了一种集体“囚徒困境”,但他们还是尽力地将超额控制在一个相应的范围内,以防止过度加速现象的出现。那些明显超过了这个范围的“超速者”,就会成为车间集体排斥的对象。这是工人在工作车间中形成的一种隐形集体反抗机制。
布洛维举过一个现实的例子。他所在车间的一名叫埃德的操作工,在资方重新计算工时时提交了“提高他的机器上几项速率的‘建议’”。这个建议很快被资方所采纳,使得埃德获得了资方的奖金。但是它抵消了工人集体抵制“加速”的努力,因而很快被工人视为公敌,“他几乎在车间里被完全排斥了”。
在当代中国互联网语境中出现的“卷王”(或“卷怪”),就是这种明显超过了集体速度的“超速者”。大量“卷王”的存在,是内卷游戏持续进行下去的驱动力,他们会不断把内卷游戏推到新的高度。比如某位同学说,一堂普通的“水课”,期末论文“要求交3000字”,但是“有人交了2w”,于是“我被迫又加了1w3”。在只要求3000字的情况下,“卷王”可以把超额游戏玩到2w,打破了既有的生态平衡,逼得其他同学也被迫追加字数。
职场中的”卷王“,就是所谓奋斗逼。有人给奋斗逼下过一个定义:“凡事从资本家角度出发,自我压榨,不断交出私人空间,指望老板会因为员工的奋斗而感动并给予奖赏的员工,最后把职场环境弄得乌烟瘴气的员工,在我看来就是奋斗逼。”
以娱乐大众为己任的经济学家薛兆丰说过一句鸡汤:“让你加班的不是你的老板,而是其他愿意加班的人。”那些自己愿意加班,并且逼得其他同事不得不加班的人,就是所谓的“奋斗逼” 。用一句更形象的话来概括,那就是“宁愿累死自己,也要饿死同行”。
勤奋、努力、奋斗在中国传统观念中都是非常正面的词汇。但是在这种高度内卷化的游戏中,个体出于自我利益的过度勤奋却使得他人进入了一个无限恶化的环境中。“卷王”或“奋斗逼”,都是在这种批评个人奋斗的话语空间中产生的批判性词汇。
对于“卷王”和“奋斗逼”的话语排斥,实质上是一种对于“超速者”的隐形制裁,反映了在内卷游戏中不断被迫加速的个体的朴素愿望,是一种对资本的隐形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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