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采访完成于春节前,那时谁也没想到2020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年,想不到一场疫情几乎让社会停摆、经济下行、如此多普通人遭遇着生离死别、失业破产,很多北漂青年不得不离开北京。任新,是乡建院一名普通的女设计师,来自于内蒙古赤峰小村庄里,负责画乡村建设中的施工图。2009年,85年出生的她,只身来到北京,原以为将过一场理想中的首都生活,却不曾想,十一年的奋斗,却只不过是“环京”漂泊。
当我们时隔近半年,重新拿出这篇采访和视频,将其整理推送时,心内百般滋味。那句几乎称得上“古老”的网络流行语一字一字敲打着出现,——“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一个先来?”
东直门公交枢纽站,仿佛一个巨大的传输器,每天将数百万人从北京城中往返输送到密云、昌平等远郊之地。这些人日夜劳作,供大型城市生物体正常运转,而他们居住的地方,看起来与首都毫无关系。任新是每天清晨日落,茫茫人流中乘坐大巴往返的一员,从公司到家,单程通勤时间3个多小时。
十年前,2009年的夏,她刚刚毕业,从内蒙古赤峰一个大地上只能种出来土豆的农村来到北京,满腔热忱的扑向祖国心脏,却发现始终像颗微生物似的在毛细血管里流淌;十年后,仍然看不清心脏的模样。
“我的梦想是
过一段不用交房租的生活”
我是2009年7月来北京的,刚来北京住在密云,因为朋友的亲戚要开公司,我过来帮忙。当时在筹备期,每天都像看大门似的把椅子都搬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等手续办齐、业务到来;结果等了半年,朋友连同她家亲戚都走了,公司还是没开张,我就成了那个被滞留在北京的人,不得不出去找工作。
再找工作时,我对工作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能提供住宿,因为北京房租太高了,我交不起。我是大专生,在人才济济的竞争中,优势不明显,投出去很多简历,筛选下来,能提供住宿又符合条件的只剩一家公司,可它的地址在大兴,于是我就这么从密云到了大兴。
▲2014年的任新
来北京一年半的时间里,我都始终在远郊近郊来回兜,没有机会到市中心,到国贸、到天安门、到故宫。直到2011年,我才在建国门附近找到一份工作,也终于开始交社保了,北京这座想象中的首都,才算多少跟我有了一点关系。
我的工作是画施工图,属于整个建筑设计中的一环。简单说,就是一个方案出来了,我们要画出图让它落地,比如建筑体,哪里有柱子要撑起来、材质是什么样、尺寸多少,都有很多规范,要按照规范来,做大项目还涉及到消防、室外、室内、防火、电、线等等,总之就是根据设计把施工图画出来,让施工队看明白,指导施工让效果变成现实。
▲任新电脑上的施工图
▲在电脑前工作的任新
说实话吧,这个工作其实还挺枯燥辛苦的,大部分是男性干,因为老加班啊,前一段大家都说996很惨吧,我们那时候是997,而且不止997,经常一画画一宿,可就算画通宵也才只能挣到5、6千吧。
可无论如何终于搬到北京市中心了,应该会有我想象中生活的模样吧,就像周边那些人,白天上班,晚上就有很多活动,泡吧啊、聚餐啊,但是我下了班之后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是回到租的房子里,刷会儿手机睡觉了。所以我有很长时间觉得孤独,很少能发自内心的笑。似乎身边人都过得很好,只有我过得不太好。
同时,因为房东、工作啊种种原因,又搬过很多次家,总之在二十多岁别人都大谈梦想时,我老笑着说,我的梦想,就是过一段不用交房租的生活。
“十年来,只有2014年
让我觉得这里是北京”
要是回头看看这十年,好像只有2014年,我觉得这里是北京,最接近于向往的大城市生活。我那时候参加了骑行社团,认识很多朋友。大家一到周末就约着去骑车,带着吃的喝的,跟不同行业、不同年龄的人骑行,看山河湖海、天高云阔,漫无边际的聊,什么都可以说,那是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也是笑得最开怀的时候,很闪亮。
玩着玩着,就有几个人玩得特别好,我们建了个小群,我是群主,后来又新加入一个年轻人,成为骑行的一员,他年龄小、挺腼腆的,最开始一起吃饭,他都不说话,我觉得我作为群主有义务照顾下,不能让新人太受冷落。他可能觉得我比较会照顾人吧,性格也开朗,于是我们慢慢有了交集。他开始单独约着我出去,逛公园、登山、滑雪……我在北京的很多第一次,都是跟他一起完成的。
这个人后来就成了我的老公,从此结束了单身北漂生活,正式走入婚姻。
“我可能得了很微小的抑郁症
习惯把笑挂在脸上 痛苦留在心里”
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那都是童话里骗人的。我们大部分普通人结完婚后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娃养娃,拼命活着。
结婚后第一年生了大宝,那时我们还在北京市区租房子,可一年后,就生了二宝。两个孩子到来,我们不得不重新从市区搬回郊区,因为房租便宜。像密云这样两室两厅的房子,一个月房租才2500。
但自从搬过来之后,我的生活就变成了早上4:30起床,冲奶喂奶、洗漱,坐980公交2个小时,到东直门转地铁。单程上班路程3个小时,八点多就到单位了。我的同事大部分是90后,租住在公司附近九点多才来。我也很想像他们一样睡够了再起床,可条件不允许啊,说什么热爱工作其实都是扯的,主要还是因为穷,要是不缺钱我干嘛呀这么折磨自己。
不过有一点很感谢乡建院,能让我把家庭和事业都兼顾到。2019年5月我发现怀孕了,可乡建院所有项目都在村子里,大部分条件艰苦,我还是想留下这个孩子,于是就挺着肚子入村。当时驻村项目是南村,那里条件真是太苦了,几乎每天吃的都是咸菜,而且是三盘一样的咸菜,我怀孕5个月,肚子很明显的时候,同事说,师傅你看我们这儿有个孕妇,师傅才给加了个热菜,你知道什么菜吗?土豆烧豆角,三盘一模一样的。好在快生的时候,负责人让我在家办公了,相当于我从2019年1月到10月都是在家工作,白天照顾孩子,晚上通宵画图,让我既能照顾家庭又可以顾及工作,真是感恩戴德。
不过现在的生活,还是跟预期不一样,在新冠疫情后,很多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控,前一段看见有篇文章《10万人离开北京,溃败的北漂青年正在疯狂抛售所有家当》,心里不好受。如果生活满档是5档的话,北漂的异乡人充其量就是2档。前一段不是都说很多人有抑郁症么,我觉得自己得了那种很微小的抑郁症,不想跟别人说特别痛苦的东西,都憋在心里。
“把头发染成宝蓝色
只是安慰自己 我还年轻吧”
从2009年7月1日来北京,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从一个单身女孩子,变成了两个儿子的妈妈,这个过程中只有2014年一年我觉得很快乐,大部分时间都很痛苦,好像别人向往的首都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我已经不想走了。
这中间有很多次的纠结、痛苦、犹豫,在家庭和事业里,在理想和现实中。我要安慰自己,我还年轻,才能继续付出,继续努力奋斗下去。所以我就买很多色彩鲜艳的衣服,粉色、绿色、黄色、红色,把头发染成了蓝色,很真诚的那种宝蓝色,因为每次照镜子的时候,能开心起来,觉得自己还是少女,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但其实心里知道,那都是自我安慰,现在北京郊区兜兜转转,还没买房子,留不下也走不了,可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在这座城市付出了那么久、那么多,还没有什么成果,我也不想回内蒙赤峰,因为我不知道回去还能不能适应,以及能做什么。这十多年,我努力想把自己变成北京的一部分,但从现状看,可能努力一辈子,也不能实现了吧。
后记
这个来自内蒙古赤峰的姑娘爱笑,生活再难也笑声爽朗,像草原上哒哒的马蹄声。采访结束后,我们问她,如果回到内蒙老家农村,给三间屋、一亩田、牛羊满圈,还想回到村里去吗?她顿了顿,又大笑起来,说:“可能老的时候还会回去吧,叶落归根嘛!”
当疫情发生后,我们重新回看那时的提问,观察城市在此过程中展露的优与劣,发现农村在治理、活动空间开敞度、饮食起居上,似乎拥有了另一重很难说清楚的比较优势。而对于正在经历着这场疫情,以及国内国际局势变化动荡的80后、90后们,关于未来生活的想象,是城是乡?那篇《10万人离开北京》文章中提及的被迫停止北漂的青年,又该何去何从?谨以此文献给在每座城市、每个村庄、每次动荡里,拼命生活的你和我。
采访、撰稿/ 静萱
口述/任新
视频 /ZAO 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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