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度地图上搜深圳的蛋糕店,有7985个结果,快节奏年轻化的都市里,繁忙的人们喜欢用甜食来慰藉高压的身心,假装相信“没有什么是一块蛋糕解决不了的。” 在离深圳600多公里的湖南耒阳导子乡,只有一个蛋糕店,经营它的人却有着无法治愈的悲伤。
徐姐的蛋糕店在导子乡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止因为是乡里独一家,每天店里都有新鲜热烘的蛋糕面包出售,这里也是尘肺病人维权抗争的一个据点,我们不久前在导子乡的调研也是从蛋糕店开始的。徐姐的老公,贺大哥,早年在深圳打风钻,给深圳的高楼大厦和地铁挖地基,由于长期曝露在粉尘环境中,施工企业没有给予适当的防护,政府也毫无监管,09年查出尘肺病,夫妻二人开始了漫长艰苦的治疗与维权抗争。像贺大哥一样的情况,仅湖南耒阳一个乡就有两百多人。
每天天没亮,徐姐就起来做蛋糕烤面包了
贺大哥返乡养病,不能干重活,开一个蛋糕店的想法突然有了可行性。这个想法早在二十年前就在徐姐心里埋下了种子。“当时我们在深圳打工,我们租房的附近,有一个蛋糕店,每次我经过,那些蛋糕的香味啊,真是的...” 徐姐现在说起来仍两眼发光。这时烤箱里的一批蛋糕刚好出炉,她用指尖小心捏起一个,放到嘴里尝,露出孩子式的心满意足。但转瞬她就又悲伤起来,说起她的老公,那个她寄托了全部爱情和念想的男人,在她口中,他是那么高大、帅气、勤快、聪明,对她一心一意,对孩子们像朋友,会做最好吃的生日蛋糕。他在两年前走了,死于尘肺病晚期的呼吸衰竭和吐血。
贺大哥走后,徐姐悲伤麻木了好一阵,“就像一个癫女人,完全绝望了,人家看到我都怕。” 但很快,为了撑起这个家,她就店里店外疯狂地忙碌起来。原本在卫校读书的女儿,小敏,也不得已辍学回家,接过了父亲做生日蛋糕的工作。我们到的当晚,刚好是徐姐的生日,小敏给她亲自做了一个生日蛋糕,她熟练地打奶油,摆水果,开玩笑让我们一定把她的蛋糕拍的漂亮一点,“要不然小妈不会放过我的。” 她嘻嘻哈哈地说。她叫徐姐“小妈”,透着一股可爱亲昵,或许是因为妈妈个子比自己小,面相长得也小。但我心想,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妈妈比她这个女儿还爱哭鼻子,起码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徐姐总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也每每埋怨自己,不该在我们这些“小孩子” 面前哭。她说小敏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但爸爸刚走那段时间,她早上去摸女儿床上的枕巾,总是湿透的。
小敏给妈妈做了一个心形的生日蛋糕,冬天长期用手劳作,她很容易长冻疮,手又肿又痛
小敏今年18岁,瘦高个子,开朗活泼却也有着青春期特有的羞涩。等跟我们混熟了,她就总是开玩笑地说,她在蛋糕店总是跟“老年人”在一起,感觉自己都老了。提起这个,徐姐也很自责,她说女儿辍学之后生活圈子里面就没什么同龄人了,所以我们到访的这几天,她比平时活跃开心多了。同样的话,女儿也用来描述妈妈。小敏看着即将完成的生日蛋糕和我们几个衷心围观的蛋糕控女生说,其实爸爸去世后,妈妈就再也没有庆祝过生日,今天因为知道我们会来,她心情特别好,才提出过一次生日。
餐桌上徐姐一边招呼我们,一边关注着手机群里面的讨论,关于最新的维权信息和赔偿方案。贺大哥走后,徐姐更加义无反顾地参与维权,代表们开会,她就招呼大家在蛋糕店吃饭,她和家婆下厨做一大桌子颜色鲜艳的湖南菜。和她一样失去丈夫,投入维权行动的尘肺病妻子有八十多个,她们是维权阵营中非常重要的力量。目前徐姐最关心的,也是这些维权家属们最关心的诉求是,去世尘肺病患者的家属是否能争取到生活费补助。
贺大哥得病后,家里就丧失了主要劳动力和经济来源,勉强维持的生意也抵不过昂贵的医药费,家里欠着娘家和亲戚的钱,还要继续供小儿子读书,压力巨大。而贺大哥去世后,写在他名下的低保立马就停了。作为家属再次申请低保,在我们了解的家庭中,几乎没有成功的案例。而政府提出的赔偿方案一贯都是忽视家属群体的诉求,只求暂时性给予工人们以赔偿,拒绝看到与理解职业性尘肺病对患者家庭所造成的更深刻长远的伤害。可以说,每个尘肺病患者(风钻工几乎都是男性)身后都有父母、妻儿至少三代人在经济、情感全方面的不可弥补的创痛。而到截稿前,深圳政府对耒阳尘肺病人的赔偿方案里面依然否决了家属的生活费诉求,并且在赔偿方案中扣除了09年给予尘肺病人的人文关怀赔偿。(09年尘肺病工友们第一次集体在深圳维权要求赔偿,深圳政府在当时的舆论压力下,给予了无法证明劳资关系的工友们,按照病情严重程度,给予7到11万人文关怀。但这笔钱对于尘肺病救治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在十年之后,政府竟要扣除这笔钱。)而耒阳之外的桑植、张家界的工友至今还没有拿到深圳政府的赔偿方案。
每逢当月的初三、 蛋糕店外面的大街上就有集市,很热闹,但徐姐说和十年前还是差远了
小敏把心形的生日蛋糕端上桌,我们一行人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徐姐眼泪婆娑地吹了蜡烛,许了愿。我们没有问她许的是什么愿望,但也能猜到几分。她吃着蛋糕,心满意足,淡淡地说,“我好后悔,我老公生前都没有吃过自家的生日蛋糕,我们总是舍不得,总觉得以后机会多得是...”
徐姐说的这句话,又何尝不是给我们以及更多这个社会不公义的旁观者的警醒呢?此刻在高楼大厦中享受都市便捷生活的每一个人,面对这些牺牲了健康、青春来奠基城市的建设者和他们同样身心俱损的家庭,此刻再不发声与行动,我们真的就没有更多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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