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的一天,我在桑植县人民医院遇到了王兆岗。
他坐在床上,吸着氧气,呼吸有些急促,有些费力。普通人很容易实现的呼吸,在他那里却成了一件难事。他很瘦,脸上几乎看不到肉,只有岁月留下的沧桑和疲乏。
看到我们的到来,他的眼睛突然有些发光,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然而,我有些害怕,我担心给了他一些希望,却终究还是会失去。
坐在病床上的王兆岗
风钻工的悲剧
王兆岗,1966年出生在桑植县芙蓉桥的一个农民家庭,贫穷但也平淡。
直到2005年,他跟着老乡去了深圳,做风钻工。听老乡说,做风钻很赚钱,他便去了,当时跟他一起的几乎都是老乡。
2009年,是不平静的一年,王兆岗和老乡们看到一个让人震惊的新闻:湖南耒阳的同行们患上了尘肺病,这病几乎就是绝症,好多人都病发去世了。
之前,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粉尘大忍忍就过去了,大家都来自农村,谁没吃过苦呢。可是,这次并不只是吃苦,而是要命!
带着对尘肺的恐惧,他们走上了维权路,当时参与维权的有150多人,王兆岗是其中的一员。
法律规定,职业病鉴定需要公司提供工作证明。但是和大多数建筑工人一样,风钻工是流动性很快的工种,他们三个月左右就会换一家工地,建筑公司也从来不和他们签订劳动合同,他们只是对包工头负责。
没法鉴定职业病,工人们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体状况,心里充满着未知的恐惧,这是支撑他们一直维权的动力。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大半年的维权,他们争取到了鉴定职业病的机会。
之后结果出来了:150多人中,有40多人患上了尘肺病。由于没有劳动关系,他们无法向公司要求赔偿,维权的最终结果是深圳市政府答应给予人道主义援助:一期7万,二期10万,三期13万。
2009年中央电视台曾对深圳尘肺门进行过报道
王兆岗没有劳动关系,也没有检查出尘肺病,检查的结果上只说肺部纹理增粗。得知自己没病,王兆岗终于松了一口气,异常高兴。可他根本就没想到,尘肺是有潜伏期的,而且鉴定书上写明的“肺纹理增粗”可能就是尘肺的一种症状。
王兆岗说:“当时拿到深圳市政府的人道主义援助后,有人认为应该分一些给其他人,因为其他人没有检查出尘肺,一分钱都拿不到。”王兆岗很气愤,把提这个建议的人骂了一顿,说那是给得了病的人的补偿,而且那点钱根本不够之后的医疗费,“我们没检查出来,那是最好的,干嘛还找其他人要钱?”
“要是知道会得这个病,打死也不会干这个工作!”王兆岗气愤的讲,可是没有人会告诉他们这些。
维权的过程中,王兆岗和同事熊梦文、王贞延一起,把龙城爆破公司告上了劳动仲裁,要求其承认劳动关系。
不过,还没有开庭,维权就结束了,王兆岗高高兴兴的回了家。他以为这个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传票寄到老家,王兆岗也不想去开庭了。可他没想到,自己又被套路给坑了——这事让他后悔不已,当年的劳动关系证据根本无从寻找了。
查出尘肺
09年之后,他再也不敢做风钻了。
可是,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个麻烦。由于维权,他竟然被深圳市政府打入了黑名单,无论进那个厂,他们都无法在深圳购买社保。
提到黑名单,王兆岗就气愤的不行,由于病情的原因,他不停的咳嗽,有些喘不过气来。“你说我们都没有检查出尘肺,干嘛吧我打入黑名单啊,那我们之后咋干活啊。”
王兆岗进过好几个厂,都是如此。厂里的人事跟他说:“不是不给你买,你看其他人都买了,但你的就是买不进去,没办法。”其实,一起维权的工友们几乎都有同样的遭遇。
这两年,他和妻子在深圳坪山的一个厂,做圣诞树,活儿相对轻松,也没有任何粉尘,身体倒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2017年5月,他感冒了,可一直治不好,总是咳嗽,他觉得有些奇怪。幸好他儿子是学医的,又知道09年尘肺维权的事情,就建议到长沙职防院去检查。
一检查,王兆岗吓了一大跳,“尘肺病三期”。他想不通,09年检查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尘肺三期了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他回到老家桑植,可12月又感冒了。在乡里的医院治了两天,根本没效果,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晚上都没法睡觉,一躺下就感觉呼吸困难,只能坐起来,然后在床上坐一晚上。
不得已,他到县医院住院了,两天后才感觉呼吸稍微顺畅了一些,但是仍然害怕躺下。
尘肺爆发
5月查出尘肺之后,王兆岗就联系之前一起干风钻的朋友,劝他们也去检查。
其实,王兆岗干风钻时间并不算长,只有5年,而好多朋友干了十多年,是当时带他的师傅。一些朋友并不相信王兆岗的劝告,说“没事啊,好得很,能吃能喝”。
王兆岗无奈的说:你们都比我干得长,你又没有啥特异功能,赶紧去检查,等你有症状出来了,就很难办了。
后来,一些朋友也去检查,毫无疑问,“尘肺病三期”!
王兆岗说:“之前由于政策的限制,没有劳动关系是不能鉴定尘肺的。幸好5月份有了一个政策,给农民工做免费体检,否则,我们这些人死了都不知道咋死的。”
可这个政策并没有广泛宣传,直到10月份一个工友从政府里拿到了一封政策的复印件,这个信息才传开了。大家纷纷的去职防院做了体检,大多数人都患上了尘肺,而且以三期为主。
王兆岗估计,检查出尘肺的应该有一两百人,而据编者了解,到目前为止桑植县已经有超过200人患上尘肺。
王兆岗很无奈,他说,他就想找几个人去深圳维权。“他要不给我解决,我就要乱搞,实在不行,我TM的去自杀,我自杀了后面的人肯定就能解决问题!我就是一个难民了,啥也管不了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已经泪汪汪了,愤怒的同时也感觉到无助。他突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只是可怜我爸妈,都78岁了,他们还在啊,我也不想自己先走,让他们更加痛苦。”
他仿佛又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又说:“儿子已经大了,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可怜了父母两个老人。”然后,他呜咽得说不下去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们好多人得了尘肺病,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幸好这次张家界体检,大家才知道自己患上了病。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许我该安慰下他,但是又感觉说任何的话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我对他说:“不要那么悲观,这个社会还没有那么黑暗,要看到希望。”但是,说实在的,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这句话,在他们身上,我哪里看到希望呢。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缓和了自己的情绪,说:“深圳的那些高楼,几乎全是我们去搞的,可没想到我们把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好多人都是好朋友,之前一起玩的,眼睁睁的就看着一个人一个人就走了,痛苦得要死。”
这些高楼都是这些湖南人的杰作,但却和他们再无关系!
然后,他又开始关心起其他人了,他问我们有没有找其他人,其他人也需要帮助。但是,我们能帮到他们什么呢,我们也感觉到有些无助啊。
或许,我们能带给他们的,只是一点希望罢了!
一人拖垮一家人
据有关专家估计,中国尘肺实际患者超过100万例。但是,受害者却远远不止这100多万人,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意味着一个家庭,意味着一个家庭顶梁柱的垮塌。
王兆岗,今年51岁,已经接近退休的年龄了。但是,他的家庭状况却并不允许他退休,因为他上有近80岁的父母,下有一个刚毕业成家的儿子,儿媳还在读书,孙子也快出生了。
如果不是尘肺病,他们一家的境况在当地也还算可以。因为他和妻子、儿子都还能赚钱养家。
可尘肺病打乱了一家人的生活节奏!不但他自己无法干活儿,还得妻子在旁陪护。王兆岗说:“我一倒下,一家人都拖累了。现在儿子一个人赚钱,要供家里六个人生活,还有我住院的医疗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可这样的家庭远远不止王兆岗一家,甚至专家估计的尘肺数据也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除了风钻工,还有其他工种也会导致尘肺,比如打桩,打桩和风钻是工地上相互配套的环节。在当时王兆岗工作的工地上,打桩的工人一般是风钻的20倍左右,大多数是四川人,好多是夫妻俩搭档干,男的在下面打桩,女的在上面,有时也会换过来。
四川人很能吃苦,09年风钻工维权的时候,四川的打桩工人们也没有参与,甚至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尘肺这回事。
王兆岗说:这些人可能是最惨的,连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在长沙职业病医院的王兆岗
(春节后他住进了长沙职业病医院,前段时间恢复了一点回到家后,隔一天后又感冒,4月5日住进了桑植县医院。王兆岗说:这个日子何时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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