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韩逸 翁佳妍图 / 韩逸 编辑 / 金石
皮村,北京最后的城中村样本,位于通州区与顺义区交界的夹缝中、首都机场的航道下,每隔几分钟,就会有巴掌大的飞机闪着五色灯光从头顶上方轰鸣而过。
这里周边分散着工地和小工厂,最近的地铁站在10公里外,因为居住成本低廉,两万多名打工者暂住于此。
2017年4月之前,皮村为人所知的原因是有崔永元参加的打工春晚,以及这里的打工子弟小学开设了性教育课,用的教材正是此前在社交网络上引起巨大争议的“史上最大尺度性教育读本”。
2017年4月之后,皮村为更多人所知则是因为一位居住在这里的44岁育儿嫂——范雨素。一篇《我是范雨素》在微信平台上获得了近400万点击量,也使得皮村在几天内成了全北京记者和出版社编辑密度最高的地方。他们驻扎在村委会办公室吃泡面赶稿子,甚至挨家挨户地敲门试图获得范雨素的一切消息。
范雨素暂时离开了皮村,但教会她写作的皮村文学课还在照常进行。2014年9月,皮村工友之家组织成立了文学小组,每周定期开设文学课,数名怀揣着文学梦的打工者在这里开始了写作,范雨素正是其中之一。
通常,每周日晚上7点半到9点半,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会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听一堂文学课。下课后,一辆拉货的金杯面包车会将他们送到十公里外最近的地铁站。他们在那里搭乘地铁六号线,回到属于各自的住所。
有时赶上拖堂,他们会出现在末班地铁上,你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是花艺师、瓦工、图书公司编辑、公益组织工作人员……更不会知道他们刚刚在北京最后的城中村上了一堂文学课,在课上刚刚讨论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苑长武 山东人 60岁 打工子弟小学老师
“
我是地级市的副处级退休的,这要是在县里都快赶上个县太爷了。退休后闲不住,想去支教。本想去青海、西藏,搞点儿大的,我闺女在北京,她跟我说,也可以来北京支教,这儿有很多打工子弟小学,我就来了。
我在皮村的同心学校教过历史、地理,还免费给学生、工友剪头发,也自然而然地加入文学小组、上了文学课。上第一堂课的时候,看到慧瑜老师,我没觉得怎么样,在皮村,我也是老师,大家都叫我“苑老师”。但后来发现他竟然是北大的博士,我当时就服了,我高中毕业,人家北大博士,这差距,太大了。
我写了一辈子公文,都是模式和套路,早就写够了。到了文学小组,我开始写孩子们、写工友、写老师、写打工子弟学校。在这儿,写作并不是最重要的,我还会修电器、做手工,我觉得自己被需要,有责任感。现在,那些我感兴趣的文章我能从头到尾看完了,但我不轻易给文章点赞,特别是我没看懂的,我点什么赞。
范大姐红了,好多人也管她叫“范老师”了,但我不愿意蹭她的热点,我就是我,她现在见到我还是会叫我“苑老师”,主动跟我打招呼。
”
付秋云 24岁 河南人 工友之家员工
“
小时候在老家看到飞机,只能肉眼看到一丁点白点,每次飞机飞过,就兴奋地叫大家都来看。现在的皮村,头顶就是航道,每隔一两分钟有飞机从头顶飞过,都有点烦了——飞机飞过的几分钟,手机信号特别差。
我以前在苏州打工,前后换过大大小小好几个厂子,工作枯燥又单调,早五晚五,进厂打卡,只能早不能晚。2010年,我来北京工友之家的工人大学,学会了电脑,之后就留在了工友之家工作。
工友之家组织过摄影、绘画、法律……好多学习小组,但都没坚持下来,只有文学小组的文学课,坚持了三年,一直到现在。
不少来皮村上文学课的工友不会用电脑,他们把手写好的文章交给我,我把文章敲进电脑,投向大小网络平台,一些工友还收到了稿费。每年,皮村文学小组会把工友的文章编成一本《皮村文学》,已经出了两辑。我自己也听课,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有自由之身的人,不再是一个像机器那样拼命挣钱的人。
但我对皮村的感情很复杂。 这是一个我想逃离的地方,环境太差了,垃圾都堆在路上,和繁华的市区完全是两个世界。但每次外出回来的路上,我又总是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天上,一看到飞得很低很低的飞机,我就想,快到家了。
”
万华山 29岁 河南人 私营图书公司编辑
“
我喜欢四处蹭课听,在北大“蹭”,也在皮村“蹭”。
我是从朋友那儿听说皮村文学课的。过来听了一次后,感觉如获至宝。它和我在北大蹭的任何一节课都不一样。在皮村,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时间和机会,可以谈自己的见解,还能得到老师的指导。
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学霸,比很多城里的孩子都牛。我高一时还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当时就想当一名学者。但高考考砸了,在北师大上了个自考的专科。
我边上学边打工,已经做了很多份工作:做过流水线工人,在商贸公司推销过清洁用品、给变压器厂当过业务代表,开过小超市,和朋友倒卖过五金……还差点去北大当了保安。在昌平接受保安入职培训时,我接到了现在公司的面试电话。在北大保安和图书公司职员中,我选择了后者,但公司离北大很近,蹭课也很方便。
我住在北四环附近,每次来皮村需要坐两个小时地铁,但只要有空,我都会过来。我想通过学习改变生活、改变自己,让自己活得更自由宽广。
”
王春玉 50岁 河北人 加油站员工
“
从20岁到现在,我来过北京35次。我喜欢北京是因为喜欢书里提到的古代建筑。第一次来北京,就是想看故宫。那年我在山西当兵,一个月有12块钱津贴。我穿着45块钱买来的新皮鞋,找了6个小时的路,结果皮鞋走烂了,也没找到故宫。
退伍之后我就来北京打工了,什么都干过。送快递、干保安、做绿化、电焊喷漆。有一次工作不顺利、还被人骗了,我就在路上一直走走走,走到了皮村,偶然发现了工友之家,在这儿,没人嫌弃我,他们听我倾诉,给我宽心,更像家。
生活就是习以为常,习惯了就满意了。有了文学小组之后,我几乎每周都走一个小时过来听课,有时候下了大暴雨,我就冒着雨来,也不知道是中了邪了,还是对这里有特殊信仰。
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也回过老家。可是忍不住又跑回来了。为了离着皮村近点儿,我连工作都跟着换了几次。战争年代,革命先驱千里奔赴延安,现在,我像回家一样虔诚地奔赴皮村。
”
徐良园 湖北人 50岁 瓦工
“
我知道皮村是在2014年,工友之家办打工春晚,我看到了网上的征稿启事,就写了一个小品本子,得了北京赛区的第六名。后来加入了文学小组,有了一个写东西的地方。
我2003年就来北京打工了,大部分时间做装修,现在在门头沟做瓦工、贴瓷砖什么的。我一直喜欢写点东西,我拿着铅笔、橡皮和烟盒纸,趁着工友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写。为什么要偷偷的?因为我要表面上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如果总是跟其他工友不一样,他们会笑话我。
我老婆也笑话过我,还把我写的诗撕了扔到院子里。她说有什么用,还不如多挣点钱。可人活着不止是挣钱啊,还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只是工作,不学习,就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
我的工作环境里都是灰尘和噪音,夏天是最难熬的。工棚里的苍蝇和蚊子嗡嗡地往上扑,我闭着眼睛,心里烦着,却忽然会有一些句子在脑海里冒出来。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后半辈子都和皮村分不开了,有些东西,到了骨头里了。
”
路亮 32岁 山东人 工友之家员工
“
来皮村之前,我做了12年煤矿工人,从18岁到30岁,每天在1000米深的地下挖煤,每一天都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天。
我喜欢听摇滚、弹吉他,买的第一盘卡带是郑钧的。后来进了矿里的文工团,开始写一点民谣,一次演出的机会,我认识了皮村工友之家新工人艺术团的创始人孙恒。2016年初,我丢下了矿上的国企铁饭碗,丢下了山东老家的妻子和孩子,来到皮村。
我上文学课是希望能对我写歌词有所帮助。我们上课其实就是座谈,每个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还在皮村开吉他班,免费给工友的孩子上吉他课。
父母总是会为我的未来担忧,但我觉得我的决定是对的,因为这里特别自由,特别空旷,特别舒服。
”
马大勇 41岁 广西人 花艺师
“
我来北京十几年了,一直做中式插花,给花店和主妇做花艺培训。北京城里房租太贵,我一直租在五环外的城中村。城中村一个一个拆了,只剩皮村,我也就搬到了皮村。
我在这儿上文学课,每周都来。老师讲《红楼梦》,讲鲁迅的《故乡》,也讲《安娜·卡列尼娜》和《欧也妮·葛朗台》,还有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在这里,大家都看书,谈论书;以前拿本书去小卖部买东西,人家会问:“你还看书啊?”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但在这儿,不会有人问这个问题。
我喜欢读古诗,古诗的情境给我搭配花卉的灵感。我最喜欢《聊斋志异》,里面花草都能成仙成精。我做插花的时候,很多人一提起插花就说日本,我不太喜欢,我觉得要平视,中式和日式没有高下之分。
我妈妈经常催我回广西结婚,但我不会离开北京。我在皮村的出租屋不大,我还是想要有一间真正的书斋,摆着中式长桌和盆景,墙上有书画,桌上有古琴还要个大书架,上面摆着《说文解字》《康熙字典》,还有《芥子园画谱》和《本草纲目》。
”
李若 40岁 河南人 工友之家员工
“
几年前,朋友买了两张鸟巢的演出票,160块钱一张,我们去看,但绕了半天也没找到对应的入口。我们在鸟巢外面坐了一下午,那时,我感觉我也没有找到走进北京的入口。
那时,我刚经人介绍来皮村的工友之家工作,之前在南方打工时,服装厂和鞋厂、电子厂的流水线都干过。
文学小组2014年就开始了,那段时间我在工友之家做外联,天天往外面跑,偶尔有了空闲想去上课,别人约我去逛街,也就错过了。后来上了第一次课之后,我狠狠地骂自己,那时候死哪去了,怎么不参加呢?
我真正的创作还是从2015年下半年开始的。我写十七岁的小嫖客、按摩店的保安、我自己的相亲经历,都是我经历过的生活,我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好的经历,我希望我的孩子不必经历这些,平凡又平淡的生活就很幸福。
我们会定期给小付交作业,她会帮我们投稿。我现在已经有十多篇“作业”发表在网易“人间”上了,我看不到后台的数据,但是编辑告诉我,我写的文章经常会有超过50万的阅读量。
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找到了走进北京的入口,但皮村、工友之家、文学课、慧瑜老师、写作……让我找到了生活的一个出口。
”
胡小海 30岁 河南人 公益服装店售货员
“
我喜欢读海子,我还给他写了首诗,他是我“长着络腮胡子的哥哥”。我听鲍勃·迪伦,听约翰·列侬,听张楚,模仿他们写《姐姐》,写《freedom》。我给喜欢的歌手发微博私信,有一天张楚回复了,介绍我来了皮村,加入了工友之家。
在这之前,我在长三角珠三角打工14年,去了十几个城市,写了400多首诗。
加班赶货日复一日的,我觉得我的青春被流水线带走了,我像个流水线上的兵马俑。我有太多困惑了,我开始写诗,想到什么,车间机床边随手抓张维修单、发货单,拿铅笔在背面记一两句。我写我的流水线生活,诗里都是心声,写完后读给工友听,大家开始礼貌性地说“好”,听多了觉得你神经病。
那时候,看晚霞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在厂子里干活,无聊绝望得好像死了,可看到一次好看的晚霞,我就活过来了,能活两个月!
现在我在工友之家的公益商店当售货员,可以跟别人大方谈诗,每周有文学课,还出了一本诗集。拿到诗集的时候,看正面,我挺高兴,翻过来一看定价,69块钱,这么贵!我怕39都没人买。
我的八九成诗其实也不是诗,就是发牢骚。我有十几件印着“活着还是存在”的T恤,我就是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人存在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
张慧瑜 37岁 山东人 皮村文学课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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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9月,我在朋友圈看到皮村工友之家发帖招聘文学辅导员,就发去了一份简历。我从北大中文系博士毕业后,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他们可能看到我从本科到博士都是读中文,所以就让我过来。
我上课的流程一半是先讨论一个社会新闻,然后一人朗读一段我提前准备的阅读文本,他们读一段我讲解一段。至于文本的选择标准,我会倾向于选择文笔漂亮,故事有意思的。我总觉得,了解文学,语言是一方面,对社会历史的理解也很重要。
前一段,范大姐突然火了,我们的文学课也突然火了。工友之家特意办了一场媒体见面会,我也参加了,记者们提了很多问题,有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如,如何看待中产阶级对范雨素的猎奇。我觉得这波热度也不会持续太久。
有很多老师都来皮村给工友们上过文学课,只是我来的多一些。有一段时间我去美国访学,都是其他老师在上课。从美国回来后来皮村上的第一堂课,工友在村口的饭店里弄了个欢迎仪式,还挂了个横幅,“欢迎慧瑜老师回来”。
他们还给我写了首诗:“你说日子会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年/你在那边生活是不是习惯/走路的时候靠左边还是右边/新工人剧场翻新了/皮村报改版了/同心农院的桃子熟了/慧瑜快点回家吃饭。”
那天晚上,我破例喝了酒,那也是我在皮村上课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叫了代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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