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途老师根据自己工厂打工的体验,直观地感受到“非人化”工厂文化对工人身心的践踏与摧残。“站着工作”、“排队训话”、“没有名字的世界”等方式对工人身份的贬低,机械化劳作、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工具性关系、压迫传递、工人=“东西”等等共同筑成资本家攫取剩余价值的文化资本。面对此种“非人化”的文化,工厂工人在进行消极抵抗的同时也产生了某种积极的意义,即群体的认同,集体意识的再次萌发。
吕途:让人“非人化”的工厂文化
前言
我不是专门做文化研究的学者。我选择做工人文化的研究是基于我对打工群体现状的观察体会,和思考打工群体和社会发展方向的需要。2013年1月法律出版社出版了《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一书,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经历了两个阶段,写前三部分是一个阶段,写最后一部分是另一个阶段。在写头三个部分(“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迷失在城乡之间”)的时候,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每当我被无力感困扰的时候,我会寻求两个思路的帮助,一个是:“察己可以知人”,我会思考在这样让人迷茫的社会现实面前,我是如何思考和行动的,我认为,这个社会积极的力量越少,我们就越不应该放弃,否则我们对不起自己、子女和后代,所以,我不会放弃,那么我相信一定有一些和我一样的人;再一个是,我从他人身上汲取精神力量,很多前人和我身边的人都曾经和正在承担起社会责任,正义的力量是最有生命力的。基于这样的思考,我开始最后一部分(“新工人主体意识的形成”)的调研和写作,新工人群体是否有希望和力量,需要到新工人群体中间去考察。
经过将近两年半的调查和亲身体验,我刚刚写完了《中国新工人:文化与命运》一书。本书希望通过一些工友的生命故事来描述新工人的文化状态。在我们不了解一个群体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带着想像去判断,一种想像是,一提到工人,就带着“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想像,我想说的是,这不一定代表新工人的真实状态,因为我看到了太多的工人在车间里如同机器一样地劳作,下了班以后泡在网吧和韩剧中麻木自己;一种想像是,新生代的打工者比第一代打工者有了更强烈的权力意识和公民意识,会积极争取在城市的权力,我想说的是,我看到了很多20岁左右的工友,面对打工生活和工作的心酸和无望,用一句“我总不能一辈子打工吧!”来表达自己“过客”的心态,而这其实更暴露了前途未卜的迷失。本书通过工友真实的生命故事同时展示了新工人消极的文化状态和积极的文化状态。观察、认识和分析新工人消极的文化状态,对其进行反思和批评;观察、认识和分析新工人积极的文化状态,对其进行探讨和分析,为新工人群体的未来探索方向和可能性。
文化体现了社会和人的本质,是一种沉淀或者结晶,这种本质融会贯通在人的一言一行和社会风气之中,所以,文化也是生活本身。我用沉淀和结晶所表达的意思是不同的。沉淀是需要时日的,也就是说,很多时候我们在总结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了那个时代的文化特点。和研究过去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研究现在,而且当代人研究当代文化也许才可以真正把握这个时代的文化特点,因为只有生活其中才能感受到文化。挑战在于,不同人能否从活文化中提炼出结晶和提炼出什么样的结晶差别很大。本书研究的是新工人的文化。“新工人”是指工作和生活在城市而户籍在农村的打工群体。从它所包含的群体来讲,人们也称之为“农民工”或者打工群体。在这里我们不使用“农民工”称呼,因为我们认为:从事农业就是农民,在城市工作生活就是工人或者市民。书中,新工人、打工者和工友是可以互换的概念。书中通过18个个体的生命故事和2个作者的工厂体验来感受溶解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文化现象,每个故事后面的讨论是作者所提炼的文化元素。
不是工人的人往往有这样一种质疑:一个人在受到那么不公平的待遇的时候为什么不反抗哪?一定是思想意识太低。在没有进入工厂打工体验之前,我知道这样的质疑是立不住的,但是我没有具体的例子也没有资格去反驳。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体验之后,虽然只是非常短暂的体验,我已经深深体会到了:资本控制下的工厂制度所形成的并渗透到工厂每个角落的工厂文化让工人个体和工人群体在工厂体制内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但是这不不等于工人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和可能性。
这篇文章是新书中“工厂文化”的节选。
2012年5月16日到5月27日,我从找工作到离厂,第一次体验了当工人的滋味,是一家台资企业。提到这个经历我很惭愧,因为本来计划体验至少一个月的,但是因为对车间使用的化学品过敏,而过早结束了工厂体验。在这里大张旗鼓地记录这个过程也有些惭愧,因为和多年并仍在工厂打工的工友比起来,这些实在不算什么。
我原来并没有想过要进厂体验。为了完成工人文化这个主题的研究,我本来的计划是:对几位工友在一个月内做多次的跟踪访谈,争取让工友多回忆工作场所的场景和所发生的事情,以便探寻工作和工作场所的文化要素。但是,我的这个计划没有实现预期的目标。因为工友很难场景再现一样给讲述我想听的东西,他/她们也不知道我想听什么,我自己其实也不确切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我只有听到了才知道。正是因为这个计划的不成功,所以我萌生了自己去工厂打工的念头。
2013年2月28日到3月15日,我在苏州一家德资厂找到了工作,并在流水线上工作了2个星期。再一次进厂体验的原因是:(1)我想看看德资厂和台资厂有什么不同。在访谈中和工友讨论了不同投资方的工厂的“好坏”,大家从“好”到“糟”进行了如下排序:德资-英美企业-日韩企业-港台企业-大陆民营企业。我的调研目的不是为了严格地去对比不同的企业,也是想“片面”地感受一下被工友评为“最佳”投资方的德资企业是什么样子的;(2)上次台资厂体验的时间太短了,我希望增加一次体验的机会,自己的年纪也大了,也行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经过上次工厂体验,我意识到在工厂打工的每一天都很难熬,所以我这次只要求自己打工2个星期,我也对自己如此不坚强而道歉。德资厂的体验收获很大。我相信,如果我再去进行第三次、第四次体验,也一定会有收获,甚至更大的收获,但是次数不是我去体验的主要目的,重要的是这个体验过程、打工的感受和对工厂文化的案例观察和分析。
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我所打工的这家台资企业的概况。1993年,该台资企业于苏州高新区设立中国制造总部,并陆续建立起大规模的制造基地、研发中心。拥有员工7000多名,具有年产1500万台液晶显示器、500万台多功能事务机、60万台投影仪和500万台液晶电视的能力。我也在网上搜索了那家德资企业的信息,该公司作为合资公司成立于1994年,于2001年转为外商独资企业,主要生产3TF接触器等产品。现有员工1600多人。
一、对工厂文化的观察和体会
用各种方式来贬低工人
我发现,工厂的所有硬件设施和管理方式最后所要达到的一个目的就是:贬低工人。忽视你,蔑视你,这样做的进一步的后果是,到最后你自己也贬低你自己,忽视你自己。那么工厂是怎么达到这样的目的哪?
(1)站着工作
在这家台资厂,我们车间的工人都是站着工作的。生产线是流动的,你如果要在线上边随着产品移动边完成岗位任务,那么就不能坐着,因为你的身体要随着移动,甚至要去够已经流走的产品。但是很多时候,或者很多工位是可以坐着完成的。
记得第一天在凌晨5点产线停了下的时候,站的时间太长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就是很难迈步,最开始几步走得像螃蟹。我问线上一个实习生:“是不是从来都是站着的?”
她说:“我在这儿实习快三个月了,都是站着。”
我说:“为什么不能坐着呢,比如说按扣这个岗位是可以坐着完成的。或者偶尔停线的时候也可以坐着休息一下呀。”
她觉得我这样的问题很不适宜,说:“都这样,你习惯就好了。”
我就说:“都这样不等于就是对的啊,为什么不可以坐着呢?”
她说:“在车间里工作的时候就不应该坐,你回宿舍就可以坐等休息了。”
不仅是产线上每个工位都没有坐位也不允许你坐,就是休息的时候你也没有坐的地方。车间外面是一个比较大的空间,摆着很多箱子,里面装着原料或者是初级产品。在这个很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三位座的长椅,长椅摆在一个角落里,只有这么一张。我们夜班一个车间60-70人,只有那么一张可以坐三个人的椅子。所以每次休息的时候大家都是随便找一个地方坐,有一小段粗暖气管子露出地面一截,几个人可以坐在上面;摆放货物的底座是木架子,有时候会露出个边缘,可以坐坐。
这样的安排就表示休息时间是一种恩赐。不给你椅子休息,你可以找个地方休息,而且最好别那么明目张胆的休息,都坐在角落里休息,躲起来休息,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也就是说你工作的时候有休息已经不错了,怎么还能想着好好休息哪。工作时候的不需你坐,休息的时候也没有椅子给你坐。
第一天晚上我不知道规矩,我找了一个箱子坐下,然后爬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我正睡得香,主管一拍台子把我震醒,我吓了一跳,看着他。看着我无辜的样子,他带着笑容呵斥:“白天不睡觉吗?不能在这里睡。”我当时太困了,看到角落有一堆刚拆下来的纸壳,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后来发现,没有人会表现得这么狼狈,我过了前两天就习惯一些了,我也就没有躺在地上睡觉了。
补充一下关于产线上工作椅子的事情,我跟一个人线上的工友聊天的时候,她告诉我:“我在其他厂的时候,在产线上有椅子坐。但是如果一直坐十几个小时也很难受,很想站起来活动一下。但是大家坐得再累也不敢站起来。为什么哪?因为如果你总站起来的话,管理人员就会说,你既然可以站着,就不用椅子了,就可能把椅子彻走。而且这种情况也发生过,站了就别坐,坐着就别站着。”
东芝工厂工人作业
(2)排队训话
在台资厂上班时,夜班必须晚上19点45之前打卡。19点45到20:00点之间,只要车间主管一出现,我们必须马上排好队。各线的线长站在队伍前面。晚上上班之前一定要点名的。点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感觉一点都不骄傲,不希望答“到”,但是也必须答“到”。如果点名时没有答“到”的话,这个晚上可能就白干了。也不知道他们怎样管理的,需要打卡,还需要点名,可能厂子比较大吧,需要核对。
下夜班的时候也需要排队等主管过来。有时候主管过来训话,有时候不过来。有几次主管也没有来,线长说下班了,我们就解散了。
上班,下班必须站好,三个产线站成三列。排队也是一种管理上的设计,意思是不可以松散,你们是被管理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制度设计。
(3)没有名字的世界
进台资厂的时候,我从中介借了身份证以后就到了劳务派遣公司。我很担心我记不住我的名字,但是我后来意识到,除了点名的时候,没有人再会问我名字。我是谁完全不重要,我只是众多求职者之一。在等工作的几天里,一直跟劳务派遣公司的几名工作人员接触,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们介绍他/她们是谁。管理着我们但是却用不着告诉我们他们是谁, 这是一种对我们特别大的蔑视。只要在劳务派遣公司里工作的人,都可以吆喝我们。我意识到,“让你不知情”是会造成某种威慑和压力的。我们很不知情,又要等待,有很多询问和疑惑,但是又不敢问,因为我们不知道该问谁。我们的等待越漫长,我们的询问和疑惑越多,越显示出他/她们的重要性和威慑力。
刚分到厂里的时候,我们30个分到同一个厂的新人被集中到一个会议室里接受入厂培训。负责接待新人的是个年轻的女孩,梳着长发,看起来挺文静的,但对我们说话非常粗鲁。她也没有做自我介绍就直接开始对我们进行训话。不自我介绍就是一种对听众的蔑视,她太瞧不起我们了,根本不用告诉我们她是谁,我们也用不着知道她是谁。
各个车间主任来挑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集市上的商品,让别人看看,新鲜不新鲜,形状合不合适,合适了从筐里拿走。工具只要能用就可以,只需要知道品名,没有具体的名字。
当到车间里的时候,我不知道谁是谁。我通过衣服判断出了车间主任。通过指挥的角色判断出了线长。没有人会跟你自我介绍。线长也不会称呼你的名字,就是点你一下,或者“唉”一下招呼你,告诉你要做这个或者那个。所有的氛围,都充斥了对我们的忽视和无视。
从求职到进厂的过程,就感觉这个世界是一个你自己没有名字的世界。前面说到会点名,但是点名那个时候你会很不自在的。被点名感觉挺羞耻的,因为我做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值得我骄傲的。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的名字不重要,或者我们叫什么也无所谓。这是一个对每个个体的人都非常贬低的世界。
富士康工人
劳动的价值
在台资厂打工期间,我只在流水线上工作了5个晚上,其中4个晚上是贴标签。贴标签这个工作本身是特别简单的,只要是四肢健全的人都可以做这个事情,动作也非常简单。因为工作很简单,任何人都可以做,你是可以被替代的,所以这个工作的价值是很低的。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的话,做这个工作的工人是不是就感觉到自己本身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
但是我自己做了这个工作之后,我的体会是这样的。我在一个晚上重复一个动作,重复了2620次,而且一直是站着做这样的动作,而且产品在流水线上流动,我要在移动的产品上完成这样的一个动作。正因为它很枯燥,需要重复,而且长时间重复,是非常辛苦的,它的价值就体现在这儿。所以人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逻辑来看待同一个事情所得出的结论是不同的。
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工具性的关系【1】
在工厂的生产线上,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关系仅局限在生产岗位之间的关系。在工作岗位之外,工人很少发生社会交往【2】。这样的现状导致工作和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完全脱节,使得工人没有空间和时间形成对工作场所状况的分享和辩论。事实上,工人与工人之间是如此地“工具性”,彼此之间的任何社会交往都似乎成了不必要和意外。这里,我想分享一下我在台资厂经历的一个关于棒棒糖的小故事。
我们产线上有一个男工,我上流工位的大姐告诉我说,他已经申请离职,马上要走了。我就问大姐:“线上的人都知道吗?”大姐说:“他已经把离职报告交了,别人就应该知道了。”在我们下班排队的时候我就问他:“听说你要走了。”
他说:“是。”
我问:“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说:“6个多月了。”
我问:“跟线上的人说了吗?”
他的第一反应好像是:我这个问题很奇怪,然后他说:“没有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俩在60多人的队伍中说了上述这番话,我们的声音不大,但是我可以感觉到我们周围的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在聆听我们的对话。我们俩个的对话很平常但是却有很不同,因为平时除了偶尔的打闹嬉戏,我很少看见工友之间的语言交流。
第二天这位要离开的工友来上班了。我问:“你不是要走了吗?”他说:“今天上完班之后就走了。”过了一阵儿,线长给我们每人发了两个棒棒糖,说是那位工友送给我们的。大家拿着棒棒糖的时候,我想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点感受,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也无法表达什么。但是,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跟他说句话,否则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我趁着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对他说:“谢谢你的棒棒糖。” 他头都没有抬,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下。
压迫传递
被压迫者最可悲的一种状态是,虽然自己也是被压迫者,但是却成为了压迫者的“代理人”,进一步去压迫其他的被压迫者。这种状态有不同的形式。
一种是正式的“代理人”:这包括工厂中的各层管理人员。当然,底层打工者接触最多的是低层管理人员,如班组长和线长。
还有就是非正式的“代理人”:虽然自己也是普通的低层员工,但是却自觉、不自觉地把压迫和控制的思想体现在日常的行为中,包括:老员工欺负新员工的、本地员工欺负外地员工、一个岗位的员工欺负另一个岗位的员工,等等。
这样的压迫传递大大节省了资本家的管理成本。并且由于员工的分化和疏离,使得资本家的控制力量非常强大,而员工虽然人数众多却一盘散沙。
我在台资厂体会到的压迫传递来自:车间主任、线长、线上的个别老员工。
我在德资厂体会到的压迫传递来自:线长、线上大部分的当地员工;还有我们线上员工对餐厅员工的斥责和不尊重。
受雇佣者不受尊重 - 能用钱买到的就只是“东西”
压迫的传递者和被压迫者似乎都认同这样一个道理:老板花钱雇人,那么受雇佣者就须接受一切。
在几个场合我在压迫的传递者那里体会到了这一点:一次是在面试的时候,人力资源公司和德资人力资源的工作人员反复强调,这里加班很少,所以工资不会比加班多的厂子高,要自己考虑清楚;二是我们线上的员工对食堂员工极为不尊重,而她们这样嚣张的理由就是德资厂花钱承包了餐饮服务,德资厂员工有权为服务打分。
我也从被压迫者那里体会到了这一点。我对德资厂工作的车间有椅子有踏板觉得非常好,但是我被告知下个月就必须站着工作了。当我提出疑问的时候,线长和老员工都说:“生产需要,那有什么办法!”在台资厂的时候,当我和一位在同一条线上的学生工抱怨站12个小时太累的时候,她说:“在上班就得这样,回宿舍才能休息。”
也就是所从雇主到受雇佣者,都因为雇主购买了雇佣劳动,因而购买了在工作期间处置工人的很多权力。就如果购买了商品,从而有权处置这件东西差不多。
赤膊上阵的建筑工人
压迫文化的典型表现:没有询问的权力
“服从”是压迫文化下对受压迫者的要求。服从的最典型的表现是:压迫者或者压迫传递者说什么就是什么。在这样的气氛下,不仅不可以质疑,询问都成了“异样”的情况。比如,在德资厂,当我对如何计算工时进行询问的时候,线长抵制并且变相的拒绝回答,其他人露出诧异的目光。再比如,我对工位上的简单工作的任何一点儿观察和思考都被看做是“异端”和没有必要。这些看似简单的“禁止”,却造就了一种弥漫的压迫气氛。
人不如产品重要
这一点我在台资和德资工厂都有体会。但是在台资工厂的体会要深得多。在台资工厂,机器和操作几乎不考虑安全隐患;而且有害的药水也是大张旗鼓地使用;带手套或者指套是为了保护产品,而不是为了对员工的劳动保护。
在德资厂,我做过一个工位,为了防止工伤,一个压床,只有两个手在两边同时按下按钮,压床才开始下压(我偷偷尝试了一下,如果只按一个按钮,真的不会启动)。而且,每个涉及到夹压的动作都有把手,从而保证手和机器的距离(我上面讲到的差点儿压到手指是线长为了提高速度不提示我安全操作造成的,而不是技术设计的问题)。唯一一处让我体会到人不如产品重要的是我用拇指压插片到产品里的那个操作。我觉得技术上只要考虑到一点儿保护措施就可以,但是老员工只是对我说:“做这个岗位手会疼的。”,仅此而已。
二、工友对工厂文化的反应
“做伴”让“被蔑视”变得可以忍受
在台资厂打工的那几天,我发现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作伴”非常重要。几乎所有女工都是三三俩俩走在一起的,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中间休息的时候一起去吃饭,下了班之后一起出去买东西,一起去逛街,永远需要有人作伴。当然也有男女朋友互相作伴的。跟我住在同一个宿舍那两个甘肃的小妹妹,老家是同一个村子的,一起上的职高,又一起进厂实习,又一起从那个厂子里出来。她们无论进那个厂,不分配在一个产线可以,但是如果不分配在同一个车间,不能一起上下班的话她们就是宁可离开。也就是说作伴比工作要重要。
为什么作伴这么重要?这跟一个人的处境是非常相关的。如果你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当被贬低、被忽视、被蔑视是一种常态的时候,同伴也许就变得尤其重要。首先同伴可以是倾诉的对象,倾诉了之后就减轻一些痛苦,减轻了精神的压抑。但是,我认为同伴的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它的另外的一种作用,如果我一个人受到了贬低和蔑视我会很难承受,但是如果大家跟我一样受到这样的待遇的话,我就可以变得不以为然,甚至可以释然。比如当我们近800人在那里等待分厂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很不自在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感觉像是在过去的贩卖奴隶的集市上等着被买走的那种状态。但是屋子里那些实习生,在一起打打闹闹的,若无其事的。好像结伴而行,一切就可以忍受了,就没有那么可悲了。
服装厂里的“打工妹”
受侮辱的感觉会沉积下来
去德资厂打工,从找工作到在车间工作,我感觉这一路受尽屈辱:在人力资源公司找工作的时候还可以,工作人员还是会尽力帮助介绍工作;拉去面试的时候被塞在车里感觉像是麻袋包;体检时,被医生呼来呵去,也没有个人隐私;填合同时,人力资源公司的工作人员态度恶劣,好像我们是一群白痴;在产线上,任何老员工都可以呵斥新员工。我认为所有这些受屈辱的感受都会沉积在心里,而每个工友如何去处理这样的沉积却不一定。
离开:在受到难以忍受的屈辱时选择离开是很多工友的选择。问题是,在社会恶劣的大环境下,到了下一个工作岗位也许还会遇到类似的情况。
爆发:小的爆发是吵架,大的爆发是暴力。对于个别性格极端的工友,或者所受的遭遇非常极端的时候,发生暴力和恶性事件也是非常可能的。
麻痹自己,逃避现实:很多工友会选择一切让自己暂时忘记现实的娱乐方式来逃避和麻痹自己,比如:上网玩游戏、看娱乐片等。
和亲人、朋友、工友发牢骚:找人“陪伴”,在受到委屈的时候,如果有人和自己同时“受害”,承受能力会增强一些,也可以通过彼此倾诉达到发泄和疏导的作用。
我的打工体验很短暂,我特别开心的是在我离开德资厂的那天,和我一起工作的孤僻的新员工居然和当地老员工拌嘴了,我真是心花怒放。可以想像,那么多工友沉淀了那么多受侮辱的经历,对社会矛盾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产线上工友的互动 -工人群体认同形成的基本要素
在车间在工厂,无论工作多么紧张,无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么地被挤压,人与人之间还是会产生互动。这些互动我感觉有消极的一面,也有积极的一面。
先说消极的一面。生产线上的工作强度是非常大的,虽然每一个岗位的工作难度都不大,但是因为产线的速度快,所以整个的工作强度和紧张度是很大的。当一个工位做的产品不合格的时候,就会影响整个产线的生产。在台资厂的车间,我们线上有十五六个人,前面几个工位是男工,他们负责印刷,把品牌的名字印刷上或者把各种按钮的标识印刷到电视机前框、或者电脑前框上;接下来的一个工位由一个大姐来做,去油污,用一个高压气枪,把灰尘吹掉,如果上面有手指印或者油污印就用布沾着仿白水来擦拭;下面一个工位就是我,我负责贴手指标签;我再下面的四个工位就是贴膜,贴防护膜,透明的膜。如果我的标签贴歪了,而我的下一位工位又没有发现,等到最后质检检查出来了,那不仅我要重新贴,我后面的工位也得重复操作一遍。这个时候会产生彼此责备,也会给出现错误的工人产生很大的压力。
也有积极的方面,就是经常会产生各种形式的互助。有一天夜里,我被临时安排的一个岗位。我前一个工位的男工负责热熔,我负责把热融之后的产品-电脑的前框-从热熔机器上拿下来,流给下一个工位。进行热熔的机器设备非常简陋的,通着电,上面有一些连线,不是封闭的,看起来像开膛破肚似的。我第一次接触这个,看着很可怕,如果不疲劳,或者不出现任何问题的话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因为你不会把手伸到底下。突然热容器出了问题,男工停下来检查,把手伸到机器里面。我在他对面,用特别恐怖的眼神看着他每一个动作,担心热容器万一压下来。男工友看到我担心的表情,跟我开玩笑说:“我没事的,只要你的手不要伸到下面来就可以了。” 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非常疲劳,特别的难熬,但是他的一句话带给我许多的温暖。
还有一次,我又被临时安排了一个工位,就是安电源开关的按钮, 开关按钮是单独的一个,还有四个接在一起的接触键按钮。我上流的工位是一个男工,他做电融。电融的工具是一个特别简单的裸露的电容棒,有一个把手,把手前端就是高温金属棒。他就这样裸露拿着,站在我前面。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可怕的。不需要做产品的时候,他就把电容棒随便架在流水线边上,电融棒掉在地下,立刻在地上烫了一个洞出来。我觉得很恐怖,但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也习惯了,都不以为然。开始我离他挺远的,保持距离,后来忙着、忙着,我也就习惯了,就忘了,够产品的时候离他很近,离那个电容棒也很近,我也就熟视无睹了。因为我需要安两种产品,有时候我就忙不过来,面前堆积了一些产品。前面男工看我忙不过来,就在他能忙过来的时候不仅做电融,而且帮我扣上一个产品。他帮我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说话,好像什么也没有做一样。我心里特别的感动,但是看着他的表情,我又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大家彼此之间交流很少,彼此之间没有问候,大多数情况下都面无表情的。在这样的氛围下,我只能把谢谢装在心里,无法说出口。
工人之间在生产岗位上的互动是工人群体认同形成的基本要素。但是具备这样的要素并不会必然导致工人群体的认同。事实上,利用工人之间互动的消极因素反而会分裂和打击这个群体。
3资本逻辑和人性之间的根本性冲突
资本的动力和目标非常清楚:不惜一切手段牟取利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主要通过两个途径:少支付工人工资和少承担甚至不承担社会成本。要想少支付工人工资,就必须想法设法贬低工人的劳动价值;为了少承担社会成本就千方百计地把工人简化成劳动力,而不是把工人当做完整的人来对待。而实现上述目标的重要手段是推行资本文化并将之在工人中间内化,这就形成了我上面所描述的种种文化现象。
可以用工人内化资本逻辑的程度来衡量资本控制劳工的程度。资本逻辑内化程度最成功的状况有两种:一种是工人梦想通过当上老板来摆脱被压迫的地位;另一种是,一部分工人压迫另一部分工人,自觉成为老板的代理来完成压迫传递的功能。资本逻辑内化普遍成功的现象是:打工者认同资本把工作等同于雇佣劳动的做法。在工厂和社会上流行着一些话语,比如:“打工就是为了挣钱!”,“谁给钱谁是老板!”……打工者受了欺辱或者心存不满的时候也用这样的话语彼此安慰或者自我安慰。这是工人内化资本逻辑的典型表现。
资本逻辑的本质是商品交换,资本的逻辑希望用货币来衡量一切,把世界上的所有交往简化成商品交换。我们的世界商品化的程度越高,资本的能量就越大。资本的逻辑从我们的思想、价值观和道德的方方面面进行渗透,渗透到我们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于资本家来讲,工作等同于雇佣劳动。资本家希望把工作简化成“花钱买劳动”,仅此而已;这样的逻辑的演伸就是工人/劳动力只是商品的一种,是一种不同于其他商品的商品。这样的逻辑是最节省劳动成本的,所以资本家要想尽办法把这样的思想逻辑通过各种方式和制度来贯彻。在这种逻辑下,劳动力做为一种特殊商品的人性的内涵都成为不利于资本家赢利的要素,因此就成为资本家在生产过程中要去打击和剿杀的内容。
问题是,人是人,人不是机器,人不是商品。做为劳动力的人,他们/她们为了提高自己的物质生活水平,有提高工资待遇的诉求;做为社会人,他们/她们有做完整的人的需要,这包括住房、医疗、子女教育、家庭团员、养老这些生活要求,也包括精神层面的东西,如:归属感和受到尊重等。在资本/工厂文化的控制和压迫下,工人实现物质需求无法、工人精神世界痛苦,这就必然导致劳资双方的冲突。
无论我们是否承认,人是为了某种社会意义而存在的,而且越能够感受和践行某种社会意义,一个人的生活就越充实和越有动力。资本的逻辑的目的是:泯灭意义进而达到用金钱来取代一切。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之一就是让工作仅仅等同于雇佣劳动/赚钱。工作是不是等同于雇佣劳动哪?如果工作真的只是出卖劳动从而挣钱的过程,那么挣钱又是为了什么?挣钱可以是为了买房,那买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成家养家,或者是为了攀比,如果是这样,就说明了挣钱不是为了钱本身,而是为了某种社会目的(养家)和社会关系(成家、攀比);说挣钱是为了买车,那买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出行方便,或者为了攀比,如果是这样,就说明挣钱不是为了钱本身,而是为了某种社会目的(旅游出行、探亲访友)和社会关系(攀比)。
因此,和资本逻辑对抗的手段就是去解放人性,就是去探寻人的社会意义。这些社会意义并不是假、大、空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命旅程。
资本的秘密
4思考新工人文化的理想
做一个统一的人
打工者思想意识和生存体验存在严重的分裂。一个朋友曾经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是做工人问题研究的,你觉得你所说的新工人形成工人阶级或者形成主体意识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回答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那么简单。从打工者的思想价值观层面,他/她们受到主流价值观的影响,头脑里一样充斥着成功学、拜金主义和消费主义,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这个群体自身没有出路,这个社会也没有出路;但是从生存体验上,打工者体验着工作的艰辛和物质生活的困苦,这样的体验让这个群体具备孕育无产阶级思想的可能性,但是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由于个体无法改变困境,就从思想和精神上逃避现实,麻木自己。这样的状态只会让个体和社会陷入深渊。做一个统一的人首先需要直面残酷的现实,认识和现实相统一,思想和体验相统一。
这个时代,不缺钱、不缺技术,缺的是敢于直面问题并敢于去用行动承担社会责任的人。发现和认识问题并不困难,我们在虚拟世界里/互联网上可以听到铺天盖地的抱怨和愤怒。但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这些问题意识有没有和我们的行动和人生选择相结合哪?最大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生产出了太多精神分裂的人。在一次会议上遇到一位博士生,她在一个项目活动中尝试为打工者做些事情,并在其中寻找着意义,她说有很多收获,并感受到一种意义;后来,她问我:“如果我去你们北京工友之家工作,你们要吗?”我笑了,说:“如果你找到的意义和过上好生活发生了矛盾,你是要好生活还是要意义?”精神分裂的表现有很多形式,典型的是:不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造成思想和行动的分裂,这样的分裂还会导致进一步的精神问题,因为为了减轻自己这种分裂给自己精神上造成的痛苦,人们会自觉和不自觉地寻找合理的解释。我们的社会需要精神正常的人,精神正常的重要表现是:语言和行动相统一,理论和现实相对应,理想和行动相结合。
不做雇佣者
我提出这样的看法估计很多人或者觉得是天方夜谭,或者觉得不切实际。但是,我认为,这是我们战胜资本控制的唯一途径。一次和一位名牌大学的教授交流,他说:“我也是打工的。”我陷入思考,这个社会真的是被资本完全控制了,如果教授也是打工的,那么教授是为谁打工哪?为出钱赞助项目的企业家打工吗?还是为谁?如果教授是打工的,那么教授的研究成果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
一次,我和一位在服务工友的民间机构的工作人员聊天,他自己也是工友出身。他参加工作以后深感困惑,因为大学生出身的负责人让他感觉自己只是一名雇员,他对我说,如果在这里工作的感受和在工厂一样,那还不如回工厂,因为工厂的工资比草根民间机构要高。
在这个已经被资本全面俘虏的社会里,谈摆脱雇佣劳动关系对很多人来讲是非常不切实际的。我这里并不反对市场,也不反对人通过劳动来谋生,我反对的是把人当做商品来买卖的雇佣劳动关系。我没有远大理想,也没有雄心壮志,我只想做一个精神不分裂的人。我觉得非常幸运,我找到了一个可以生存、可以工作、可以用行动和生活方式本身践行理想的工作单位:北京工友之家,在这里,工作的动力不是来自物质刺激,工作的关系不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工资差别非常小。在这里我可以做一个统一的人。
[1]“工具性”这个概念引用自哈贝马斯(安德鲁:pp8)的“交往理论”和“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概念的讨论。参考书:《哈贝马斯:关键概念》,安德鲁·埃德加著,杨礼银等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第一版。
[2]“社会交往” 这个概念引用自哈贝马斯(安德鲁:pp8)的“交往理论”和“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概念的讨论。参考书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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