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为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王晓明教授为吕途新书《中国新工人:文化与命运》写的序言。文章以精炼的笔触讲述了瞿师傅这个“老式工人”的故事,通过小人物的视角展现时代的变迁,引出了新工人的中国式命题。
吕途:《中国新工人:文化与命运》,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
刚读完吕途这书稿的前一半,我就想起了瞿师傅。四十年前,我在上海的一家地毯厂当钳工,从进厂学徒,到离厂读书,整整五年,我都披披挂挂着一堆扳手钳子,跟着他在机器间磨练手脚。他是浙江衢州人,身板清瘦,收我为徒时才四十出头,却已经是八级钳工,在全厂技术水平最高,每月的薪水也最高,书记厂长都是六七十元,他拿八十六元。他不是党员,也非班组长,却很有威信,青年男工中,凡是有点骄傲、无意仕途的人,大都不同程度地以他为榜样,“瞿师傅说……”经常比“书记说……”更管用。
回想起来,瞿师傅是让我明白劳动是什么的第一人。大家常说“劳动创造价值”,他的工资单正是明证,他不是以党票、官职和学历,更不是以资金和裙带关系,而是以一手过硬的钳工技术,以日复一日的富含技术量的体力劳动,挣得了全厂最高的工资。
不是所有的体力劳动都能挣到这样的工资的,钳工组长孙师傅,党员,矮墩墩的个子,干起活来一点都不吝惜气力,却因为技术水平不高,工资就比瞿师傅少一大截。即便“文革”时代,在号称“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上海,至少我那个工厂里,工人的劳动报酬,依然是和劳动的技术含量成正比的。
瞿师傅一个人就可以造一台织毯机,事实上我头三年学徒,主要就是跟着他试造一台新式的织毯机。这是一种复杂的劳动,从画大张的结构图,到戴上面罩焊接零件,你都要会;这因此是一种综合的劳动,从如何组装传动大轴,到怎么加工长不及2公分的特殊螺丝,你都要心中有数;这也是一种自主的劳动,大致确定了工作目标和完工时间,以后的整个过程,都是你说了算;这更是一种创造的劳动,看着又高又宽的织毯机在自己手里一点一点地成形,那份满足和得意,足以压倒所有的疲惫和伤痛:我跟着瞿师傅干过许多通宵,也因为笨拙和疲劳出过一次工伤。
正是从这瞿师傅式的劳动当中,我真切体验到了劳动的多重含义。它经常是在制造某种物品,这些物品可以满足人的需求,至于是不是要将这制造说成是“创造价值”,我觉得应该斟酌,从今天的劳动状况来说,这样的说法似乎问题多多。但劳动也是一种教育,它不但让人焕发——如陶行知所说的——“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这样踏实健康的生活志趣,更让人体验对自己身心能力的自信,不知不觉就会挺直腰板,自尊自爱。什么叫劳动光荣?不仅是因为它制造具有使用价值的物品,更是因为它激发生活意义,让劳动者变得优秀!
不用说,这些都是现在的回顾,当初跟着瞿师傅干活的时候,我是不会去想“劳动是什么”的,当时根本不懂这个。但那五年的钳工经历,给了我许多结结实实的记忆,我今天才能这么确信无疑,庆幸获得过那样的劳动的洗礼。
福特T型车生产线
但是,说大一点吧,最近大半个世纪的雇佣劳动的一大趋势,就是要在世界各地消灭“瞿师傅式的劳动”。这消灭的主要方法,是发展一种技术,将综合复杂的劳动过程,分解为细小简单的劳动步骤,1900年代在福特汽车厂布成的那一条流水生产线,就是这技术的第一个大型的产物。
这东西煞是厉害,在每一个重要的方面,它都和瞿师傅式的劳动反着来:劳动不再有任何复杂的性质,它现在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工人也不再需要了解全局,你盯着眼面前一小块空间就够了;自主是谈不上了,领班只需将流水线的传输速度扭快一秒钟,你就会紧张得放个长屁都不敢;跟创造更是不相干,你只是千百次地重复拧紧同一种部件上的同一种螺丝,时日稍久,你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活人……
跟瞿师傅式的劳动相比,特别是在大多数单个的劳动环节上,流水线的生产效率是大幅提高了,所有以降低成本为牟利关键的企业和机构,当然热烈地拥抱它。但是,对那些被密集种植在流水线边的工人来说,这样的劳动却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的工资数因此大大少于瞿师傅们,在今天,谁见过一个流水线的操作工,比车间主任——更不用说厂长经理了——拿更高的工资?更重要的是,流水线是一所摧折心气的学校,它以各种齐整固定的噪音,持续地教训劳动者:你就是一具简单的机械,你毫无特色,随时可以被替换,就像是一粒灰尘,哪个角落里都有一大堆……
再年少气盛的青年,在这流水线上呆得稍久一点,也会如屡遭老师轻蔑的小学生,不自觉地就垂头丧气、自轻自贱起来吧?
可是,今日中国大地上,稍微面积大一点的工业区,稍微“现代”一点的工厂车间,差不多都是流水线的天下。前几年我去看望瞿师傅,坐在他退休后亲手制作的全套木制家具中间,听他回忆昔日工友的近况:“现在都不做钳工了,都在屋里厢了……”
何止是工厂呢,从美式快餐店的汉堡生产程序,到中式连锁饭店的中央厨房,用生产福特汽车的方式制作食物的趋势似乎不可遏止;学校越来越多地变异为劳动力培训班,种种拆分教学环节,甚至将授课、评分和编教材完全隔开的分工程序,也正大行其道;甚至那历来被视为个体精神创造的最后堡垒的文学写作,也被创意产业大面积地攻陷,各种团队式分工-合成的写作模式,开始进入大学的教室,被唾沫四溅地推荐给跃跃欲试的文学青年…… 精神劳动的世界里,现在到处排开了流水线,瞿师傅们是应该呆在屋里厢了。
流水线越是铺天盖地,劳动技能的分布就越失衡。跟着瞿师傅干的时候,我这么笨手笨脚的学徒工,也能一天天体验自己的技艺的进步,可流水线主宰的车间里,技术与操作工无缘,它现在是楼上白领技术员的禁脔了。电脑系统越发达,对有技术者的数量需求就越低;人数日众的“简单劳动”者,也越容易被机器手成批成批地取代。到了这一步,老板们就振振有词了:你们在生产过程中这么无关紧要,还好意思要涨工资?!
从这个角度看,我真是觉得,那种对复杂劳动大卸八百块的分解技术,那些建立在这种技术之上、规模越来越大、结构越来越复杂的管理系统,那作为这技术和系统的绝佳体现的流水生产线,都是劳动和劳动者的大敌。正是在这些技术、系统和生产线的扩张之中,劳动者的处境持续恶化。不要以为这只是事关蓝领,这十年风头日健的许多“云计算”、“云管理”公司,都利用这种技术和系统,以远比蓝领车间苛刻的条件,雇佣至少是数百万的零工,说不定——因为无从核实——其中还有许多未成年人,在网络世界里为其24小时全天候工作:可都是干干净净坐着敲键盘,很白领啊!
今日中国,是世界上工业流水线最多的地方,大概也是各式非工业的流水线扩张势头最猛的地方,多半还是那种分工等于进步、效率就是生命的信念最为喧嚣的地方之一。正是在这些基本状况的配合之下,那些较为“上层”的社会弊端,例如吕途书中记录的企业野蛮管理和政府不作为,就发作得更为猛烈,对劳动者的身心和文化,造成深刻长远的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说,要创造和发展吕途所殷殷期望的健康开阔的新工人文化,恐怕就得同时在多个层面努力:既要在劳动成果的分配上,坚决狙击和缩小剥削和不公;也要在政治和文化教育的领域,持续促进民主、平等和解放意识的进步;更要在社会的深层结构方面,破除现代化的迷信,推进各种能持续促进劳动技术的普遍进步和均匀分布的劳动形式,重新激活劳动的正面教育功能。也许是太主观了,我现在愈益相信,一个社会的基本劳动形态,是决定这社会有没有未来的关键之一。
北京皮村的工友之家免费图书馆
正是出于这样的判断,我要特别建议读者,请仔细地阅读吕途这书的后半部分,此刻正在北京郊区那个嘈杂村子里慢慢长大的“公社”生活,它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发展一种综合自主的新的集体的劳动。最近两三百年来,很多中国和外国的思想家,都憧憬过上午打鱼刷漆,下午沉思写作的自由世界,遍布全球的许许多多有志者,也此起彼伏地实践过——或正在实践着——这样的理想。在这样的历史和现实背景下,你从书中读到皮村的“公社”成员们,既是校长,也是司机,既是收货员,也是领导人,既是歌词作者,也是清扫工人…… 是不是觉得振奋呢?
一百年前康有为说,乌托邦并非空想,它就是现实的一部分。读完吕途记录的皮村故事,我觉得对,真是这样!
2014年9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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