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昔日“两把菜刀闹革命”，而今却“命若浮尘” ——记2015年夏桑植尘肺乡之行
2015年7月7日傍晚，火车经停张家界站后，我坐上了最后一班从张家界开往桑植的班车。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再次踏上了桑植这片革命的热土。从2009年开始跟进张家界桑植县的尘肺工友维权，至今已有六年。每每到这个地方，总是无心理会那些商业的旅游宣传和景点，而是更加缅怀百年前二十岁的桑植人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是何等的激昂。而今，百年过去了，桑植仍旧没有摆脱贫困县的帽子，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资源并没有给这片土地带来富裕，耕地资源的稀缺和就业机会的缺乏使得每年还是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
第二天上午，我坐上了从桑植县城去往芙蓉桥的班车，班车在崇山峻岭的乡间公路上盘旋，26公里的山路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芙蓉桥。这是一个风景秀丽且有着浓郁白族风情的乡镇，单从第一印象，你很难将这个地方与尘肺病联系起来。
王兆和：兄弟两个家庭，只能靠自己妻子
在我到来之前，几名志愿者已经先行到达。我先去了尘肺三期工人王兆和的家里，王兆和今年44岁。他是在2000年初，与哥哥一同赴深圳做风钻工。2007年，王兆和的哥哥在做风钻时从孔桩井口坠亡，留下患精神病的妻子和一对未成年儿女托付给王兆和来照顾。然而，祸不单行，在2008年，王兆和就感觉到明显的胸闷和气喘，直至2009年在深圳接受职业病诊断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尘肺三期。基本丧失劳动能力的王兆和已经无力外出打工，自己一对未成年儿女的抚养以及哥哥死后的留下的一家人就主要留给王兆和的妻子来照顾。由于要照顾这么一大家子人，王兆和的妻子没有办法外出打工。索性，因为家就住在芙蓉桥乡政府所在地，靠出租房屋来维持生计。
钟家全：因维权上了广东省黑名单
当初与王兆和一同作为张家界尘肺工人维权代表的钟家泉尘肺二期。因为钟家泉已经上了广东省的黑名单，如果再去广东打工只能去一些黑厂，所以从去年开始，钟家泉酒同妻子一起远赴福建打工。两个仍旧在上学的孩子托付给孩子的外公外婆来带。
谷臣云：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子
同样由外公外婆来带的还有2011年已经因尘肺去世的谷臣云的女儿谷香。谷香秋季就要上初中了，谷臣云罹患尘肺病的日子使得谷香变得沉默寡言，平时与人交流不多，习惯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与画画。谷香以及智力有些障碍的哥哥的生活费和学费全部由在东莞电子厂打工的妈妈来承担。谷香的妈妈在东莞电子厂每天工作12个小时，由于年龄大了，手不太灵活了，每月下来工资只有两千块钱。妈妈每年只有春节期间能够来家里看望兄妹两个，谷臣云用深圳市政府给予的所谓“人文关怀”款建起了新房子，然而，房子却一直空荡荡的矗立在山脚下，没有了人气。去年，谷香的妈妈重重跌了一跤，导致下颚粉碎性骨折，手术安装上了钢板，使得嘴巴活动受限，以致于吃饭时经常漏饭出来。取钢板的二次手术费要八千元，但做了手术，谷香兄妹两个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成问题，谷香的妈妈只好拖着迟迟没有做二次手术。
谷泽威：哥哥带出去做风钻
46岁的尘肺三期工人谷泽威目前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他和现在的妻子都是二婚。自己亲生的孩子在上小学，由于现在经济窘迫，妻子也因照顾不过来而感情疏远。谷泽威的哥哥谷泽辉在深圳做风钻包工头，偶尔会给他一些小钱来接济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谷泽威的哥哥谷泽辉如今已经是大包工头了。谷泽威和他的一些亲友都是被哥哥带出去做了风钻而得了尘肺病。如今，他的哥哥谷泽辉不但没有罢手，还在不断招揽其他地方不知情的农民工进入风钻行业。而他和好多亲友都身患尘肺，离生命的尽头已经不远，仅仅在今年春节前后，谷泽威就出现了三次病危，他觉得能活到现在完全是福分。但自己家人做的孽总得有人来偿还，谷泽威感慨道那就由自己来偿还吧。可是，他又哪里知道，在资本对利润的追逐中，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与谷泽威相距不远的尘肺三期工人钟以传就在我到达芙蓉桥乡的当天因病危，被紧急送往张家界人民医院救治，刚上完小学一年级的小儿子钟亚鹏因无人照料也一同前往医院。钟以传在通过2009年维权后，拿赔偿款开了一个小卖部，生意并不好，但也能勉强维持生计。钟以传的大儿子和儿子都已成家，不用他来照顾，家里也没有老人需要照顾，相对而言负担较轻。
谷明立：只能在深圳做临时工
而同村的谷明立年纪轻轻就得了尘肺病，他2009年被查出尘肺病时，孩子才刚百天，如今孩子已经6岁了。由于在深圳的维权经历，他和他的维权工友们已经上了深圳人社局的黑名单，应聘过几个工厂，但用人单位在与其签合同上社保时，人社局网站会自动将他们的黑名单弹出，很快就被辞退。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现在只能在深圳做临时工，挣着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当初为了结婚仓促建成的房子连装修都没来得及，破旧的木门与房子显得极不协调。如今，两位老人带着孩子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望眼欲穿等待着他们的归来。然而，一年见上一面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2015年春节，谷明立为了多挣几个钱，选择了春节不回家。他说：“短暂相聚后的离别所带来的伤痛，不亚于尘肺。”
钟平协：我没的选择，我只有做到死为
身患尘肺但为了生计仍不得不外出做工的还有钟平协。2009年夏，深圳爆发“尘肺门”事件。湖南耒阳百余名在深圳工地做工的风钻工被查出患有尘肺病——一种以前从未听说过、难以治愈、难以逆转但却降落于自己身上的职业病。消息很快传到同样在深圳工地做工的湖南张家界风钻工人的耳中，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会不会也得了尘肺病。于是，紧接着耒阳工人的行动，桑植的工人也要求深圳职防院对他们进行检查。检查的结果让大家气愤而沮丧，他们气愤工地从未给他们讲过风钻行业会存在这样大的职业伤害，他们沮丧的是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耒阳的工人不再做风钻了，钟平协的桑植老乡们也都退出了风钻行业，或者以深圳市政府所谓的“人文关怀”款为投资资本，转身成为包工头。钟平协也被检查出罹患尘肺，在经历气愤与沮丧之后，他又默默地回到了建筑工地，继续做他的风钻工。我在建筑工地遇到了他，问他为什么还选择继续做风钻。他说：“家里有三个孩子，一对双胞胎刚学会走路，妻子在家带娃，父母年事已高。全家七条命都得靠他养活。他也害怕自己的肺变成石头。做，死自己一个;不做，全家七口人都得饿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平静让我内心隐隐作痛。我勉强问了一句：“那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他说：“我没的选择，我只有做到死为止。”
2009年被查出患有尘肺病之后，钟平协继续留在工地做风钻，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无法维持太长时间，所以想在能做的时候尽量多挣些钱留给家里人。就这样一直做到2012年底，钟平协的身体已经难以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于是，在2013年，他开始照顾孩子，妻子陆玉玲在附近的水电站找了份工作来干。钟平协一家七口人，人多地少，一共只有三亩水田，一年下来把稻谷全部卖光，也只有三千块钱的毛收入。妻子陆玉玲每月工资也只有一千多元，家庭的压力使得妻子陆玉玲不堪重负，于2014年5月与钟平协协议离婚。妻子带着原来的那个孩子另嫁他人，一对不满六岁的双胞胎留给了钟平协来照料。离婚对于一个已经正在走向死亡之路的尘肺病人来说，是一个比尘肺病本身更加摧残生命的因子。有如耒阳尘肺工人徐新生所言，离婚是尘肺病人的死亡加速器，耒阳双喜村的很多实例证明了这一点。
图注：钟平协一对双胞胎女儿和80岁的老父老母
离婚的变故让钟平协更加虚弱了下去。在妻子离开钟家的那天，这对双胞胎女儿拖着***衣服不让妈妈离去，但是妈妈还是流着泪掰开了女儿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或许是这对双胞胎女儿的哭泣使得这个男人重新振作了起来。女儿哭着说：“妈妈不要我们了，我们也不要妈妈了，我们还有爸爸。”不久之后，钟平协将这对女儿托付给自己年老的父母，再次拿起风钻走上了这条做死之路。然而，如今40岁的钟平协被尘肺病折磨得体力大不如从前。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尝试找过工厂的工作，但与谷明立一样，他已经上了深圳市用工黑名单，他们没有办法去正规单位打工，因为一签合同上社保就能显示出他们的黑名单，单位就不要他们了。钟平协只有到建筑工地重操旧业，因为工地用工不正规，不需要签合同上社保。由于呼吸困难，2015年春节过后，他已经无法继续从事井下风钻作业，只是在井口做些小工的工作，每天100块钱的工价既要供养两个即将上一年级的女儿上学，供养患病的80岁高龄的双亲。
最让钟平协揪心的事，不知村里的小学还能不能办得下去，如果办不下去的话，一对双胞胎女儿就得去芙蓉桥乡中心小学去上学。这样一来，成本就大大增加，不仅要去中心小学附近租房子由老人照顾，而且在吃饭方面的成本也将大大增加。
就在我们访问他家后的第二天，钟平协再次远行，外出谋生。六年前钟平协的那句话再次回响在我的脑海：“我没的选择，我只有做到死为止。”
王祥辉：没有劳动合同就不算尘肺病？
在离开桑植县的前一天，我们穿过三个乡镇、翻越了三座大山后，来到了官地坪镇洞口村杨家山的王祥辉家，1981年出生的的王祥辉在2002年开始在深圳做风钻工，2009年深圳“尘肺门”爆发后，也在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做了体检。但他和十几名工友未被诊断为尘肺病。当时的检查结果是：两次检查均见两肺纹理增多，双肺叶均未见典型尘肺样影像学改变。深圳市职业病鉴定委员会由此认定：无尘肺。而今，王祥辉体重由原来的130斤下降到90斤。王祥辉一年来唯一一次走出院门是在今年的6月，他感冒导致呼吸困难先后到张家界和长沙医治，一开始被当做肺结核来治疗，后来医生发现病情越发严重，怀疑不是肺结核，而是尘肺病。王祥辉刚开始一再向长沙的医生解释，自己在深圳职业病防治院查过，不是尘肺，但长沙的医生一再肯定说不是肺结核而是尘肺。在医生停掉肺结核的药物后，王祥辉的病情开始好转。待感冒治愈后，王祥辉在医生的建议下去了湖南省职业病防治院附属医院进行职业病诊断，因为只有职业病防治院才有权利做职业病诊断，其他医院无此权利。湖南省职业病防治院附属医院的检查显示，王祥辉已经有了明显的尘肺病症状，但因为王祥辉无法提供劳动合同(实际上王祥辉自2009年尘肺病维权后就没有再打工)，职业病防治院拒绝为其诊断为尘肺，只是诊断为“可疑尘肺”，医生告诉王祥辉：“你只有找到劳动合同，我们才能为你认定为尘肺病，否则，给你诊断为尘肺病，那谁来给你赔偿呢?这样，我们做医生的就麻烦了。”
图解：尘肺二期工人王贞岩（右）在与被诊断为无尘肺的王祥辉（左）交谈，显然，王贞岩看起来比王祥辉更健康。
早在2009年深圳“尘肺门”事件中，深圳职业病防治院将劳动合同作为职业病诊断先决条件的做法早就遭人诟病，然而，六年过去了，情况并未改变。仅在芙蓉桥乡旁边的马合口乡我们就遇到了十几名当初没有被诊断为尘肺，而今出现尘肺症状的工人，然而，谁又能为他们证明?
2009年深圳“尘肺门”事件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山大学、香港理工大学“关注新生代农民工”课题组通过个人募捐的方式于2011年先后在耒阳和桑植启动了尘肺家庭子女助学计划，每年20余万元的筹款落到尘肺家庭学龄孩子的头上也不过两三千元，杯水车薪，无法阻止孩子们辍学和提前结束教育的大势。这些年轻的尘肺工人子弟们，有不少又走上了父辈的道路——为了偿还父亲患病期间的欠款，为了家庭的生计，他们只得再次用一个人的命去换来一家人的生存。如今，在深圳及广东其他城市的工地上依旧活跃着桑植风钻工人的身影，你无法想象到的贫穷逼得他们不得不仍旧铤而走险去做这样一份工资不菲的职业。
我曾在广东东莞的一处工地上见到了一群来自桑植县的风钻工人，尘肺病事件的爆发给他们带来的唯一加强的防护措施就是口罩改进了，大家心存侥幸心理，认为主要不长期做这一行当，再加上戴上防护更严实的口罩，应该可以避免了。这种侥幸甚至被资方赋予某种神秘色彩，在工地上，人工挖孔桩标识牌上悬挂着应急氧气包，为了应急;而氧气包旁边悬挂着毛主席的大幅画像，据说可以辟邪。人工孔桩旁边，一种机械钻孔桩的涡旋机也在工地应用，但由于风钻工人职业防护成本低，这样的机械作业相对于人工挖桩显得成本过高，一直没有大规模应用。资本对利润的追逐使得它们不一定会采用最先进的设备，真正等有朝一日，工人的成本大于机器成本时，这种设备才会在工地推广吧。然而，我们又要付出多少生命的代价呢?
为600万尘肺病工人的生命保障提供解决方案
潘毅 卢晖临 范璐璐 李大君
尘肺病是我国头号的职业病。卫生部数据显示，而截至2012年底，全国累计报告尘肺病727148例，现在尘肺病在以每年2万多例的速度递增。但由于职业病认定程序繁琐且人为设置障碍颇多，导致尘肺病难以被认定，实际患病数字不止于官方公布的认定数量。根据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大爱清尘基金的调研推算，中国尘肺病人数至少在600万人以上。
从2009年开始，我们持续关注尘肺病人依法维权事件，并深入调查了湖南张家界、耒阳逾300名尘肺病工人追讨职业病赔偿的历程，发现尘肺病工人从确认劳动关系、职业病诊断到工伤索赔阻碍重重，许多患病劳动者难以得到合理的赔偿。总体而言，现有的保障制度存在几大问题：
一、生产企业严重漠视《安全生产法》和《职业病防治法》。
二、大量尘肺病患者以及接尘作业者缺失劳动关系，缺乏工伤保险保障。
三、职业病索赔程序复杂，工人走完法律程序最快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而企业蓄意拖延，使得很多尘肺工人被程序拖死。
四、现有的“工伤先行支付”制度不健全，无法保障缺乏劳动关系证明的职业病患者的权益。
有鉴于此，我们建议针对尘肺病问题，应采取几方面的措施：
第一，严格落实《职业病防治法》与《安全生产法》，加强尘肺病防治工作。人社部必须监督用人单位落实劳动合同的签订工作和为劳动者购买工伤保险的法定义务。同时，安监局和卫生部必须加强职业病的防治与控制，落实职业病知识的宣传教育工作，加强监管接尘企业的劳动安全，确保各种防护措施的有效实施。
第二，简化职业病鉴定程序，劳动合同不应作为职业病认定的前提条件，只要在病理上符合职业病的病症与表征，职业病鉴定机构就应予以认定为职业病。
第三，坚决遏制企业工伤拒赔零成本，实施“工伤拒赔入刑”制度。从法律上加强对违法企业的惩罚力度，将“工伤拒赔”这一比“恶意欠薪”还要恶劣的企业行为列入刑事处罚。
第四，加强工人对工会的民主参与，使得工人有法定的集体力量监督安全生产、改善职业安全状况。
第五，建立尘肺病救助资金，依照各行业尘肺病发病率，强制征收涉尘企业利润的0.25%至0.5%。同时辅以中央财政拨款(从工伤保险基金中调拨，我国工伤保险基金的盈余逐年递增，已达996亿元)，为无法确认工伤保险责任和用人单位责任的尘肺病患者支付医疗费用及相关赔偿，为他们提供有效的医疗救助，并为其家庭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
在这方面，香港的经验也可以借鉴。1980年，香港出台《肺尘病(赔偿)条例》，1981年1月1日以后确诊病人的赔偿，由依据《肺尘病(赔偿)条例》成立的“肺尘病赔偿基金会”来支付。而在国内，煤矿生产行业，通过成立中国煤矿尘肺病防治基金会，也有效缓解了煤矿行业的尘肺病问题。这些成熟的经验完全可以在我国大范围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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