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化改革以来,住房、教育、医疗等服务于社会再生产的民生事业,逐渐成为压在人们肩上的“三座大山”,而嘎措却在国家支持与集体兜底的双重保障之下,依托集体的力量,解决了民生难题。嘎措经验是,在集体力所能及的范围,民生事业相关产品都是公共产品而非商品,超出集体力所能及的范围,嘎措依托集体经济收支的分配与管理,通过抱团互助,抵御市场化给个人造成的高成本压力,从而为身处藏北无人区的嘎措老百姓构筑起坚实的生计安全网,也让嘎措在市场经济洪流中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
一、“小康小康,房子也要小康嘛”
从双湖县向北行驶70多公里,在草原深处一个偌大的湛蓝色湖泊附近,一排排整齐的藏式民房突然映入眼帘,这里便是嘎措乡一村,也是乡政府所在地。(见图2-7)自20世纪70年代北迁至此,嘎措牧民白手起家,这里从原来没有一个人、一间房,到如今已建成100多座庭院、100多个放牧点,以及仓库、商店、医院、学校、健身广场、养老安置中心等公共设施和空间——好一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象!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白玛老书记就带领牧民自己动手,建造房屋。尽管建成的都是土坯房,但嘎措牧民从此告别了常年风餐露宿的日子,开始了定居生活。虽然还有数十个放牧生产小组要逐水草而居,住在放牧点,但嘎措的两个村庄还是群众生产生活的大本营。留在村里的人,除了公职人员外,大都是老人、小孩、残弱劳力,以及从事畜产品加工、运输等其他工种的牧民。
2006年前后,西藏自治区启动农牧民安居工程,由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援建、西藏自治区建筑勘察设计院设计的藏式民房,分两期于2007年、2008年先后落成,所有牧民都从原来的土坯房搬进了新的安居房。新房平均造价为每户30万元左右,除援建资金外,牧户自筹10%,大约36000元。考虑到当地高寒、大风、地震等自然灾害多发,所有安居房统一设计为抗震混凝土结构,外加一层玻璃光棚,兼顾采光和取暖。室内则按人口多少分100平方米和82平方米两种户型,每户加院落占地面积为200平方米左右。
当被问及嘎措为何能享受到安居工程时,冰酒书记略带谦逊地表达了个人观点:
感谢政府的援藏政策!一方面,嘎措乡作为人民公社是一个亮点,得到了当时县里珠曲书记等领导的重视;另一方面,嘎措乡从(20世纪)90年代末在人均收入上就实现了小康,那小康小康,房子也要小康嘛。嘎措乡人口和户数少、组织性强,所以上级政府以小康示范村的名义启动了嘎措乡安居工程,这才有了嘎措乡今天的新面貌。
我们从拉萨驱车赶往嘎措,一路也经过了一些相对发达和交通便利的牧村,但像嘎措这样集中、整齐、统一的新式藏房并不多见。在嘎措,新增牧民想要建新房需要办很多手续,选址建房需要经过村和乡两级同意,这么多年来,嘎措只出现过一两户私自乱建的牧民。如今,牧民们把过去的老房子用作仓库或晾晒场,来存储和风干牛羊肉等畜产品,可以说,这种集中安居不仅方便了牧民的生产生活,还大大节约了行政成本。比如要开一个国家政策宣传会,其他乡镇要费很多工夫,宣传人员要跑到分散的各个牧户居住点才能宣传到位,但嘎措吹个哨子就能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把大部分人集中起来。
二、因病致贫?不存在的
嘎措地处藏北羌塘与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间,平均海拔4900米,自然环境恶劣,被称为“生命禁区”。当地群众说,旧社会的税官到双湖县以南的班戈县就止步不前了,他们形容那里是“天地相连的尽头,背上背的叉子枪都能划着天空咔嚓响”。[程云杰,唐召明.世界屋脊上坚守的游牧人家[J].中国西藏,2018(2):29—31.]
高寒而闭塞的生存环境导致牧民容易患关节疾病,语言、精神等方面也容易出现问题,冰酒书记说:“高原疾病太多了!像关节疾病,在离乡政府二三十公里的二村,从山上下坡的时候刚好能看到村庄全貌,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大家会出来倒马桶,你会看到好多都是残疾的,拐来拐去,像企鹅一样,那是最伤心的情景!”
如何应对严酷的疾病困扰与高昂的医疗成本,是嘎措一直面临的重大问题。北迁初期,乡里只有两名赤脚医生,1984年以后乡里才有了经过县级及以上地区机构培训的现代医务人员。1986年乡卫生所正式成立,逐步发展至今,基本能够缓解和治疗乡里牧民的一般疾病。牧民看病享受国家“新农合”政策,参保率为100%,除了建档立卡户、五保老人外,每人每年自缴部分交20元;看病所产生的住院费用全部报销,但门诊费、检查费、非报销范围的药品费等还需要牧民自己承担。因此,虽然“新农合”政策极大减轻了牧民的看病负担,但仅靠该政策仍然无法确保牧民有较为积极的就医意愿和良好的就医条件。
在此情况下,嘎措于2016年设立了集体公益性基金——医疗救助基金,用于兜底和填补国家政策优惠范围之外、需牧民自行承担的医疗服务与救助费用,包括不予报销的医药费,牧民看病的路费、住宿费等额外费用。医疗救助基金设立在乡政府财务室,经费来源一部分是乡政府向上级部门申请的专项资金,一部分是乡牧业公司的集体资金。刚开始基金一共有46万元,到我们调研的时候已花了将近20万元,所以当时乡里准备想办法再往里补贴一些资金,比如每年从牧业公司收入中拿出3%~5%放进基金中。书记说:“不然的话哪天用完了就不行了。这两年,嘎措乡已经有43个老百姓通过医疗救助基金到拉萨和北京看病,还有驻村干部陪同,今年(2018年)年初就有8个牧民享受得益了。”
设立医疗救助基金的主要目的“一是减轻群众的资金压力,二是方便组织群众,有了这个基金后,乡里也不用担忧从哪里出钱或者怎么帮助群众了”。此前,为救助一个有心脏和肺功能疾病的孩子,乡里安排驻村干部陪同孩子去内地看病,在拉萨待了7天办好手续,又到北京找专家进行治疗,住了20多天,挽救了一条生命。即便是像关节炎这样难以治愈的慢性病,“乡里也组织过20位牧民去温泉进行疗养,费用都从基金报销”。
2016年的时候,不管是贫困户还是富裕户都可以申请医疗救助基金;从2017年开始,医疗救助基金优先病情严重的、贫困的牧民,去哪一级医院进行治疗需经乡里研究决定。
除了分担牧民的就医费用,集体还鼓励病人积极就医。很多牧民生病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就医,而是忍,这一方面是因为看病本身的花费高,另一方面还因为看病所耽误的工分高。为打消牧民因看病耽误工分的顾虑,嘎措乡卫生所有上门服务的规定:“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病患,我所竭尽所能到牧场看病,使牧民群众的身体健康和年终收入切实得到保护。”
嘎措牧民已经习惯把集体当作保护和依靠,“有事就找公社”。干部有时候一天要处理牧民的上百个电话,都是解决牧民在生产生活中遇到的难题。新闻报道中记载过这样的案例:嘎措乡牧民顿珠江才在放牧时,突然腹部疼痛难忍,自己硬扛了一阵仍没有好转,他联系了村集体,村集体立即更换放牧人员,并在第一时间安排人陪他前往拉萨进行手术。“如果没有人民公社这个大集体,也许我的小命早没了。”聊起这件事情,顿珠江才庆幸不已。[扎西班典.双湖县嘎措乡:“不毛之地”上的小康蓝图[EB/OL].(2015-08-05)[2015-08-05].http://cpc.people.com.cn/n/2015/0805/c397848-27416737.html.]
三、读书,仿佛是集体安排的一项“任务”
集体经济的优势还体现在教育扶持上。2018年,嘎措乡在校学生人数达132人,包括幼儿园25人,小学54人,中学37人,职校4人,大学12人(本科11人、研究生1人),占总人口的23%。其中,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入学率为100%,这一点嘎措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做到,而县里其他乡镇到今天都无法做到。这是因为在其他乡镇,如果家里劳动力少,那么家长更倾向于让孩子放羊而不是上学,从而分担全家的劳动压力。但是在嘎措,集体对教育事业非常重视,书记说:“集体不会分配劳动任务给学龄儿童,适龄儿童必须要去上学,只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才有资格来集体接任务、挣工分。”
为鼓励上学,集体还给每名学生提供一年10个工分的补助,仿佛读书是集体安排给学生的“任务”一样。除了工分补助外,地处偏远的嘎措还为在外读书的学子提供交通帮助,比如只要有三个以上的学生要去拉萨上学,或者放假从拉萨回乡,乡里都会派车免费接送。而其他乡镇就很难做到这一点,最多送到县里。
在二村,德庆旺姆(村妇联主席)的父亲被县里树立为教育典型,因为这家出了几位大学生。德庆旺姆有三个哥哥,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德庆旺姆在拉萨的西藏藏医学院职高毕业后,于2013年返乡,担任二村的妇代会主任,就在我们调研的几天前被选举为妇联执行委员会主席。大哥是全乡唯一的研究生,本科就读于延边大学,我们调研时在韩国首尔攻读社会福利专业的硕士学位;三哥大学毕业后考上了乡镇的公务员;还有一个妹妹在林芝的西藏农牧学院读书。“在教育资源匮乏的双湖县,嘎措的孩子们有集体这么给力的教育扶持,是幸福的。”
四、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在我国很多农村地区,经常看到的情况是,一个老人随着他的年纪增大,身体渐弱,挣钱能力越来越差,因而在整个家庭中的地位也越来越低,甚至陷入被子女否定与自我否定的痛苦当中,贫困、独居、空巢、自杀等现象屡见不鲜。如何对待老人,的确考量着一个社会或社区的文明程度。与一些农村老人“没人管”的生存状态相比,嘎措的老人在集体的照管之下,不仅享有基本生存权益,也有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
嘎措老人基本生存权益的保障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二是集体实施的牧民退休制度。如前文所述,嘎措实行按劳分配,即按工分分配现金与实物,按劳分配虽然能够激发大家的劳动积极性,但同时在有无劳力、劳力大小存在天然差别的情况下,光有按劳分配并不能保证真正的平等,尤其是老人在劳动能力变弱或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其基本生存权益仍然需要得到保障。也因此,早在白玛老书记在任时,嘎措就实行了牧民退休制度。
当被问及为什么会有这个制度时,老书记感慨地说:“我们都是一起经历过那些年的,老百姓从申扎北迁到这边来不容易啊,几十年在这边,所有的草场建筑都是他们建造的,现在他们慢慢老去,不能参加劳动了,但是整个嘎措都是他们那一代打造的。这个制度提出之后,老百姓那个接受度啊,非常高!”从老书记的神情和话语中,我们深深感受到他对那一代人生死之交般的牵挂,也深刻理解了集体为什么会在他们老去之后,还想方设法去认可他们的价值、保障他们的生活。
从2018年2月开始,嘎措牧民只要到了55岁,都会成为退休牧民。不算实物,仅现金补助,按2017年一个工分44元计算,牧民55岁时的老年补助为40个工分,即1760元。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数字还会增加。2018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张亚忠提出,工农兵学商都是职业选择,既然其他行业有退休,也能转业,农民作为第一产业的从事者,也应当与其他行业一样有退休或转业。[张磊.张亚忠委员:建议对农民实行退休转业补贴[EB/OL].(2018-03-04)[2018-03-04].https://www.rmzxb.com.cn/c/2018-03-04/1978738.shtml.]当时这一提案让很多人心潮澎湃,而嘎措牧民早已享受到了退休福利。
嘎措的牧民退休制度不同于城市职工的“全身而退”,在嘎措的集体意识中,养老与劳动并非相互对立的。虽然原则上55岁以后可以不参加集体劳动,但在身体条件允许与自愿接受任务的前提下,嘎措牧民还可以继续参加适当的劳动。此外,乡牧业公司的“以工代训”,虽然主要目标是有计划地培养年轻人、储备技术人才和吸纳剩余劳动力,但同时也发挥着均衡劳动、照顾弱势群体的作用,因此也给一些愿意劳动的退休老人提供了劳动机会。
比如牧业公司的七个劳动人员中,有两位是退休老人。其中一位64岁,来自一个四口之家,是个贫困户,他平时身体还行,也愿意到集体中干点事情,于是集体就安排他到牧业公司上班,学习羊皮加工技术,与乡干部一起在乡里食堂免费就餐。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认真地将羊皮裁剪成马甲形状,以便交给下一道制作工序,别人说他是“真正的活菩萨,特别认真,不会偷工减料、不会偷闲”。另一位老人则长期一个人在家,说:“孤苦伶仃不知道要干啥,白天又经常没电,不能看电视,不如到这里做点手工艺,自己也轻松,动一动对身体也有好处,一天多多少少也能挣点工分嘛。”
我们曾经过二村铁匠工作的地方,门口有两位老铁匠,他们见到书记就立马跟书记抱怨说,铁匠生产小组接到本乡和其他乡的订单不少,但村里就是不给他们买材料、安排任务,认为他们年纪大了,想取消这个工作小组。但是他们认为自己还可以干,而且手艺应该传承下去,所以希望书记能让村里给他们派些年轻人来把这个手艺传下去,否则他们心里不安。书记说:“这些老头子都挺好的,有一种我还能干得动、我就要继续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这种积极向上的养老心境令我们深受触动,让人不禁想起“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古训。
当然,嘎措也存在孤寡或失能老人无人照料的情况,对此乡里专门建了两个养老安置中心来安置这些老人。一村有两位孤寡老人,都是女性且已年过古稀。其中的一位老奶奶有一个女儿但已外嫁,她不仅能够生活自理,还每天坚持诵经拜佛、阅读学习党政材料,我们去探访的时候她还主动给我们展示她的学习成果;另一位老奶奶下肢瘫痪多年,常年卧床,生活无法自理,乡里安排了专门的看护人员轮流看护,看护一天给0.6个工分。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嘎措一直都是这样,“集体没有因为老人体衰而歧视、否定和抛弃他们”,反而在保障他们基本生存权益的同时,让他们有空间继续发挥余热,体现自己的价值。
(本文原载严海蓉、高明、丁玲合著,中信出版社2024年10月出版的《乡村纪事新型集体经济为什么行?》一书,授权红色文化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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