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与污名
二十多年来,留守儿童这个身份标签,被贴到了61000000人身上。作为东部沿海经济腾飞的牺牲者,作为区域不平衡发展的牺牲者,这些孩子忍受了冷冰冰的童年,度过了孤独迷茫、惊慌失措的青年。2018年的一份白皮书显示,“近1000万留守儿童一年到头见不到父母,近260万孩子一年都接不到父母的一个电话。”[1]
他们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牺牲,本该得到社会的尊敬和补偿。
可是,他们不仅没有得到超越悲情叙事的尊重,没有得到充分的关爱和教育,在近些年的讨论中,他们甚至成为了被污名的对象。
一位记者在文章里写到:“当我们开始注意到(留守儿童)这个名词时,他们其实已经长大了,在各处角落挣扎求生,谋生的方式千差万别却又无例外地琐碎、卑下,没有闪光之处。”这篇被自媒体取名为《底层阵痛超乎想象》的文章,在社交媒体上反复刷屏,刺激了人们对于留守儿童的又怜又怕的心理。
对留守儿童的刻板印象:琐碎、卑下,没有闪光之处
仔细想想,留守儿童谋生的方式,不是光明正大的打工、劳动、建设祖国吗?何来“卑下”可言呢?比起这个时代里许多地产大亨、投资大佬、明星政客的谋生方式,他们的“闪光之处”,恐怕要多得多。
《底层阵痛超乎想象》一文,大肆炒作留守儿童高犯罪率,有意无意将与他们敏感的心理特征联系。
不可否认,这些孩子比别的孩子更敏感。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难以忍受的不仅仅是孤独。那种难以描述的、时隐时现的疏离感、被排挤感,容易让他们失去生活热情。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大部分会在社会底层生活。每当社会出现变动,生活困难时,他们中极少的一部分,的确可能越出社会轨道。
但凡此种种,折射出的,不正是他们受到不公平对待,受到社会排挤的严重程度吗?
另一方面,留守儿童的犯罪率数据,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全国性的调查。2016年发表的一篇论文明确指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留守儿童犯罪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留守儿童犯罪议题受到社会高度关注,具有明显的污名化特征。”[2]
即使留守儿童的犯罪率真的偏高,除了心理原因外,还有着社会监管、未来预期、经济下行、社会关系网络等复杂的原因。许多文章用心理原因做简单分析,很容易产生污名化效果。
不仅是媒体文章如此,学术研究也有这样的趋势。一位研究者,“跟踪研究近400篇相关学术论文发现,约1/4的文章对留守儿童的负面特征有夸大其词的倾向”[3]。
在留守儿童中,真正犯罪者只占到6100万人中极少的一部分。作为被符号化和被命名的群体,目前,留守儿童并没有群体意识。将这个没有群体意识中的一小部分犯罪者,视为这个群体的代表进行叙述,犯了严重的逻辑谬误。
恐慌与投射
不过,这篇文章在社交媒体被反复转载,持续流行,并非偶然。
2018年,作为一个暗流涌动、删帖频繁的时刻,社会情绪的变化无法言明,却始终隐隐不安。面对社会变化,人们的不安情绪,以扭曲的形态,投射为对某些特定群体的恐慌。
留守儿童的污名化问题,几乎是与留守儿童这个名词同时出现的。早在1994年,发表于《瞭望新闻周刊》上的《“留守儿童”》一文,就对留守儿童进行了污名化处理。文章说,留守儿童的心理会畸形发展,或变得脾气怪僻,或变得孤独内向,甚至乖戾失常。在近些年的新闻报道中,更是充斥了耸人听闻的留守儿童犯罪案件。不过,以往的报道,并没有像这篇文章一样产生广泛影响。
2018年是一个什么时刻呢?
这是一个小资本被大资本驱逐,工人力量被压抑的时刻。这个时刻,大资本集团一步步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以往喧嚣蓬勃的舆论场,在接连不断地敲打后一片沉寂。激进知识分子敏感地嗅到政治气息,不断缩小自己的边界以求得生存。
经济下行和大资本主导地位的确立,对于理论来说,只是分析背景,但对身处其中的许多人而言,这意味着阶层跌落、贫困甚至是死亡。
不同的声音消失了,但不同的思想和情绪并未沉寂。对大资本和新兴统治集团的批判消失了,对弱势群体的污蔑却留存下来。合理的归因被屏蔽了,扭曲的归因在四处散播。
社会情绪一种扭曲的呈现形态,就是对弱势群体的恐慌。这种现象并不新鲜,甚至多次酿成灾难。对留守儿童的污名化,不过是这种现象的初级阶段而已。
身份与觉醒
对留守儿童的恐惧,不仅指向当下,更多指向未来。《底层阵痛超乎想象》取了一个颇有威胁意味的副标题:“被牺牲的6100万人,现在长大了”。在文章结尾,借狱警的话说,“他们成年之后进入社会,才是更令人担心的时期”。
这位狱警没有意识到,这六千万留守儿童,除了可能成为破坏者外,更有可能是社会变革的积极参与者。一直以来,苦难的承受者们,才更有可能废除苦难的产生机制。
这些留守儿童,有着最强烈的意愿去终结“留守中国”,开创新的局面。他们,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保留着常人难以具备的克服困难自我突破的能力。他们,正在逐步成为新一代劳动大军,用实实在在的劳动创造社会财富。如果经济持续繁荣,他们将成为杰出的劳动者,甚至可能发展为进步的政治力量。
当然,目前这个走向寒冬的形势,使得他们难以复制上一辈人的道路。而他们并不是一个有着统一意识形态的共同体。他们还没有认同自己的留守儿童身份。他们是建设者,反叛者,还是破坏者,一切还是未知数。但可以确定的是,面临恶劣生存处境的他们,将根据不同的自我认同,做出不同的选择来。
留守儿童能否成为一个能动的建设性力量,与用何种理念争夺他们有关。用污名来建构他们的形象,肯定不可能被接受,终将导致他们呈现出残缺的自我意识。他们与这个不公正世界的相处方式,将变得千奇百怪而趋于暴力。
很多留守儿童已经长大,我们无法弥补他们缺失的关爱,但是,我们可以提供一套符合他们整体利益的科学的思想体系。
目前,这样的思想体系是非常缺失的。这直接导致了他们难以彻底反驳对底层的污名。但可以预料到,这样一套思想体系,将在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基础上建立起来。
留守儿童需要的,是对整个不公正社会结构的彻底分析和简洁表达,是对自我与历史使命的认同。他们承受了那么多苦难,理所应当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秩序,创造一个更为公平的、平衡的经济结构。
当然,这一切,都要以身份意识和群体意识的觉醒为前提。
自救与自我
社会的污名化,使得很多人难以面对自己的“留守儿童”身份。在认识的朋友中,主动谈起留守经历的人,少之又少。更多人选择逃避这段生命史,而非从众汲取力量。
在明显能够感受到的,身份等级制度死灰复燃的背景下,留守儿童很难超越这种污名想象。这种污名话语甚至将越来越恶劣。
除非留守儿童们,主动发声,有所作为。
要想获得生存空间,获得与自己的牺牲和付出相匹配的话语权,留守儿童们必须首先接受自己的身份,认识并看清自己的命运。唯有接受这个身份,才能为这个身份“正名”,才能与这个身份“和解”,才能以这个身份为主体,去说话,为人,做事。正如项飚所说,要认命,别认输。
当留守儿童们长大之后,又像父母一样,忍受着与孩子分离之痛,走入工厂车间,开始日复一日的流水线生活。一些离开底层的青年,也成为了各个岗位上加班加点的劳动者。他们先以痛苦的牺牲贡献于经济增长,继而付出青春和汗水参与祖国建设,承担着实实在在的劳动,又有什么地方不值得骄傲呢?
当整个时代不给予留守儿童以正义时,唯有靠自己把正义创造出来。
在建立身份认同之后,应该告别悲情叙事,考虑合作,团结,抗争和奋斗。有朝一日,在留守儿童的大家庭和共同体当中,他们将学习和学会交流沟通、相互谅解,并肩战斗。作为传递意识形态的知识分子,应该为帮助他们达成这一目标而努力。
附录:在写作此文时,想起了我的三个留守儿童“朋友”,他们故事坎坷复杂,但却从没有“卑下”、“琐碎”过。
月桂
只有五岁的月桂哭起来,根本哄不乖。
她哭得声嘶力竭,嗓子快发不出声了。天快黑了,她的爷爷奶奶没有来寻她。我站在旁边,哄她,手足无措。把她绊倒的九岁的月仙也站在旁边,眼神里布满了惊恐。
其实月桂摔得不算严重,肩膀着地,她用另一只手撑了一下。我突然想,有时候,人哭,并不是因为当时遇到了困难,而是长久隐藏的对命运的愤怒和悲伤。
月桂只有五岁,她妈妈刚好离开这个家五年。两年前,他父亲外出打工,也不怎么回来。一个见不到妈妈的小女孩,还要不断地被别人追问,你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子吗?你妈妈还活着吗?在她建立对世界的认识,就埋下了对世界不公的愤懑。
月桂还小,小伙伴一起游戏,我总是看到她跟在别人后面跑。她眼睛很大,扎着小辫子,哭起来停不住,笑起来也停不住。不知道她从哪里学会了《世上只有妈妈好》,她把这首歌唱给我听。我也产生了那种对命运的愤怒和悲伤的心情。
不知道她父母离开她的时候,心里要被撕开多少疤,眼里要流多少泪。
可是,我也能理解她的父亲。没办法,农村养不活人,留不住人。
我只是这两个小女孩生命中的一个片段。2015年夏天,结束支教后,我回到学校,告别了她们。但留守儿童这个属于时代的符号,却永远不可能离我的生活远去。
宇晨
那是2017年冬天,时隔七年,我再次遇到宇晨。他留了一个爆炸头,像飞车党,穿着白色的夹克,衣服上和手上都是银色锁链。他说,从医院里出来后,这个造型,已经一年多没换过了。我让宇晨过来做志愿者,我告诉他,必须换掉,不然不可能通过面试。
他马上去剪了平头,黝黑的皮肤配上平头,仿佛一下找回了他七年前朴实、真诚的人设。这七年间,宇晨在昆明、南京、上海、广州、成都、玉溪几次流离。他说,一开始从学校出来,想着考不上高中,凭借踏实肯干,怎么也要干出一番事业。在成都工地上起早贪黑干了两年,专门扛着钢钳去拧钢筋,每天太阳暴晒,才十九岁,就像三十岁的大汉了。
结果呢,半年工资被老板卷走了,自己还被骗进了传销。听到惊险处,我心里吸口凉气。不过,他居然从传销组织里逃出来了,还是想着要好好干,又到处打工。几年下来,积蓄攒了一些,找了个女朋友,准备结婚。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谈到结婚,不能不让人头大。昆明的房价自然是买不起的,小县城的房子也凑不够钱。女方家里自然有怨气,就在这时候,宇晨的父母离婚了。他父母在外地打工已经很多年,时常吵架,终于离了婚。几年来,宇晨的脾气愈发暴躁,越想越悲凉,直接用刀割了手腕。血流了一房间,还好被及时发现,送到医院里躺了七个月。出院后,他花光了积蓄,留下了一条命,没能挽留父母的婚姻,还弄丢了女朋友。
他苦笑着调侃说,女朋友分了好,要是留着结了婚,养个孩子还得送回老家去,多难受啊。
小鹏
小鹏不喜欢说话,从小到大,从没变过。小时候,他父母在广东打工。他把父母带回来的零食分给我,只给零食,从不说话。这真是内向到了极点的人。
他一直默默读书,一路绿灯,到了一个985大学,学的工科,过上了肥宅生活。国庆假期,我顺道去看他。在校园里鹅黄色的路灯下,我兴致勃勃地给他讲马克思主义,新工人,剩余价值理论。那时候这些概念对我而言,诱人极了。
小鹏听我讲了快两个小时,一脸困惑。送我走的时候,他总结说,你一直是这样,太理想主义。我要做的事情,是努力不要让我的孩子,再过上我们以前的生活。仅此而已。
我反射性地说,那中国有六千万和你一样的留守儿童,有三亿农民工,他们怎么办?他恢复了沉默,送我出校门,坐上车。我的坦率惹恼了小鹏,我没有意识到,他是反感留守儿童这四个字的。此后几年,我两都在外漂泊,他连寒假都不回家,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
毕业后,他考入一个县城政府工作。我们的联系居然变多了起来。他常常熬夜加班工作,当地朋友太少,家里联系也少,变得郁郁寡欢。
直到这时,他的父母还在广东打工。
想要了解更多留守儿童的心里话,可以点击视频
[1]刘远航:《白皮书:近千万留守儿童一年到头难见父母,最怨恨被父母忽视》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85046
[2]姚建龙、常怡蓉:《留守儿童犯罪:污名化的反思与修正》,《中国青年社会科学》,2016年04期。
[3]任运昌:《高度警惕留守儿童的污名化——基于系列田野调查和文献研究的呼吁》,《教育理论与实践》2008年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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