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内蒙古自治区
乌兰察布市四子王旗某草场
作者|泽恩@食通社(食通社编辑,阳台种菜翻车玩家,最近鼓捣了一堆瓶瓶罐罐,开始和同事学做发酵食物)
都说七八月份最适合去草原,7月初动身去内蒙牧区调研前,我不能免俗地想象了一番“风吹草低现牛羊”。
从呼和浩特市区向北前往四子王旗的路上,确实看到了不少羊群,甚至还有少见的马群,但沿路的草场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恢复夏日应有的生机。
这固然和当地的气候有关:四子王旗位于内蒙古中部的乌兰察布市,北部干旱区的年降水量小于200毫米,不到北京市年降水量的1/3,且蒸发量大于降水量。
当地的草地类型以温性“荒漠草原”和“草原荒漠”为主,肯定比不上内蒙古东部水草丰美。从今春持续至今的旱情进一步延缓了草场的恢复。
据内蒙古自治区气象局,截止6月19日,乌兰察布市一半以上的旗县被列为重旱和特旱,受灾区域包括北部与蒙古国接壤的四子王旗。
干旱不等于没有降水,而是降水量比常年偏少,且时空分布不均。这不,我们去四子王旗牧区的路上就迅疾地下了好几场雨。眼瞧着乌云在开阔的低空飘来又飘走,可偏偏就没飘到马大哥家的草场上。
1
定居后的夏牧场
今年50岁的蒙古族牧民马大哥和家人现在住在四子王旗的巴音敖包苏木。能联系到他多亏了公益机构“吾水”的伙伴和当地的朋友。这次短期调研也是他们发起的,旨在了解牧区饮水安全和旱情下的畜牧生产。
马大哥一家是包头达茂旗人,1990年代草畜双承包落实后,他们家分到了将近一万亩的草场。因为分到的夏牧场(夏盘)离家太远,利用率不高,后来他们就用夏盘换得了别家的一片冬牧场(冬盘)。从2018年开始,一到6月,他们就赶着牛羊来到30公里之外的亲戚家的夏牧场放牧。
包头达茂旗和乌兰察布的四子王旗毗邻,马大哥家的冬盘和亲戚家的冬盘也是挨着的 | 图片来源:高德地图
在传统的游牧生产方式中,理想的夏牧场应该有活水水源,一般会选在河边,以便牲畜饮水。但马大哥家的冬夏牧场都没有活水,人和牲畜用水主要靠井里的地下水。
从他们家去水井的距离倒是不远,骑摩托的话要不了两分钟,井里的水量也还算充足。可牲畜并不是每天都能来井边饮水。
马大哥的女儿海日汗在井边打水。这是1990年代嘎查为牧民打的机电井。我们拜访的那天,牲畜正好在附近的草场吃草,所以饮水槽就放在井边。
为了让草场得到充分的休息,每隔几天,马大哥就会换一次放牧点。如果放牧点离水井太远,就必须用水车拉水。
牛群和羊群通常在不同的地方放牧,这也增加了马大哥的工作量。最近,他清早6点就出门,先后把牛羊赶到放牧点,再安排它们饮水,每天都要忙到晚上7、8点才回家。
容量为2吨的水车。马大哥家每3-4天
就要拉7、8吨水。
2
没卖出去的羊
如果说牲畜饮水的问题还算好解决,那么干旱导致的天然牧草短缺,实实在在地给畜牧生产带来了负面影响。
“羊抓不上膘啊,你看我们家羊都瘦成啥样了!”一提起旱情,马大哥的语气明显焦躁了不少。
抓膘就是指牲畜长出肥厚脂肪层的过程。要想抓好膘,就要让牲畜吃到种类多样、数量丰富的天然牧草。图为马大哥家圈舍里病弱的羊。
在雨水正常的年份,春秋两季再加上年末,一共能出栏100多头羔羊和十几头牛,这也是他们家主要的收入来源。
和集约化养殖依赖饲料不同,牧民自养的牲畜几乎完全仰仗草原的天然牧草。
但是因为今年雨水少,春季的50天休牧期结束后草场仍未返青,牧草只是够吃,不够给羊抓膘,所以5、6月份的时候,马大哥家一头羊羔也没卖出去。这也意味着上半年约10万的收入没了着落,现金流顿时吃紧。
2021年雨水多,算是个好年成。图为
去年9月马大哥家的草场。摄影:海日汗
“如果最近下雨的话,两个月就能抓起膘来。”马大哥回忆起2018年的旱情,心里似乎还存着一点盼望。毕竟那年7月来了一场好雨,解了牧民的燃眉之急。
不过,就算三个月后羔羊能顺利长膘出栏,他们家的收入也会比去年显著减少,因为今年的羊价跌了至少30%。去年,最好的羊羔能卖到1100元一只,按今年春季的行情却只能卖到700块,最近甚至连这个价也卖不上了。
3
省不下来的开销
虽然抓不起膘,好在草场上的草还够吃,不需要额外给羊补充干料。可牛就不一样了。马大哥家养了50头蒙古黄牛,每天要消耗4捆(约320斤)干草料。
在内蒙古一些地区,牧民们会通过打草(收割草场上的草)来储备干草料。但达茂旗和四子王旗地处干旱和半干旱区,草量不算多,只在年景特别好的时候能打上一点。
马大哥家附近也没有合适的草场出租,遇上休牧或是牧草短缺的时候,他们主要依靠外购的干草料饲喂牲畜。
7月初我们拜访马大哥一家时,他们为牲畜过冬和休牧期准备的干草还没用完,不过最近得去买草了。
按照7月初的市场行情,马大哥家每天要付出300元左右的草料费用,一个月下来就是将近1万元的开销。旱情增加了牧民对干草的需求,需求又推动价格上涨,最近每吨的草价上涨了500元,这意味着每个月又多了2400元的草料成本。
除了喂牲畜的干草,马大哥家的固定支出还有一笔不小的燃料费用。去旗里办事要开小轿车,平时在草原上放牧少不了摩托车,取水、运水要用拉水车,在公用水井打水还要用汽油发电机,每个月少说也得用150公升汽油。今年的油价也涨得厉害,算下来每月得花1300元左右买汽油。
草原上骑马放牧的场景已经比较少见了,
牧民们更多是开着摩托车去放牧。
牲畜价格高企的年份,马大哥家每年卖牲畜的收入能有小几十万,但是减去干草、燃料等基础成本和家庭日常开销,也就能余下几万块。
遇上今年的旱情,经济压力就更大了,牛羊无法按时出栏导致收入减少而饲喂成本提高,今年买草料都要动用存款了。
4
干旱频发,如何保护草场?
牛羊抓不上膘,草场迟迟不返青,车一开过干燥的露地就扬起呛人的尘土,马大哥看了心里干着急。
从7月24号开始 ,他和家人又把牛羊赶回了60多公里之外的达茂旗的自家草场。两个月没去了,草场上多少还有点草,如果之后再不下雨,可就真没办法了。
这和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王晓毅的在牧区的观察是一致的。在论文集《环境压力下的草原社区》中,王晓毅指出:“在休牧区域,牧民普遍认为影响饲草生长的主要因素是降雨,休牧对草原恢复的影响有限。”
然而,当地政府保护草原的政策通常是休牧禁牧。从2008年年初开始,达茂旗为恢复草原植被,对2357万亩草场实行全境禁牧,影响了旗内2万的牧业人口。
2010年,马大哥一家也不得不离开草原,他们卖掉了大部分牲畜,搬到100公里外的达茂旗生活了4年。
2014年政策放宽后,一家人又回到草场上“养牧”。马大哥说,那年的草场特别好,可是4年不能恢复生产的代价未免有些过于沉重。
现在达茂旗的政策是以草定畜,每30亩草场可以畜养一个绵羊单位,一头牛相当于5个绵羊单位,根据牧户的草场面积来计算最大载畜量。
但也有研究者指出,载畜量的概念可能并不适合干旱地区草原。因为干旱地区的雨量分布不平衡,年度差异很大,很难测定稳定的载畜量。
随着牧区生产生活越来越依靠现金收入,而售卖牲畜日益成为牧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单方面要求牧民减畜既不现实,更不公平。
5
气候变化背景下,
牧民如何适应频繁的旱灾?
2010年之前也有过几次严重的干旱,那会马大哥家养着600多头羊,但还是挺过来了。
“因为那时候草场好,网围栏没有这么多,可用的草场多,牲畜走的路也长。”这意味着他们多少还能用游牧的方式带牛羊找到合适的草场。
马大哥家的围栏是2006年才拉上的。边界确定后,可用的草场就变少了,他们不得不减少牲畜数量。但是一遇上干旱,畜群高强度的行走和踩踏只会让草场承受更大的压力。
马大哥家的另一处草场
而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马大哥一家的遭遇可能会在未来反复上演。
根据内蒙古师范大学的一项研究,内蒙古生长季降水量呈显著减少趋势,特别是由1998年开始,减少趋势更加明显。上世纪50年代“十年六旱”已属极端,然而到了21世纪前十年则出现了“十年九旱”。
而农科院草原研究所的研究发现,马大哥所在的荒漠草原,干旱是影响范围最广、影响程度最深、发生频率最高的极端气候事件。但牧户应对气候变化的行为相对单一,且多为自发性被动适应,缺乏行之有效的主动适应。
为缓解今年的旱情,内蒙古防汛抗旱指挥部已联合农牧厅于6、7月份开展增雨作业1206次,增雨影响区面积近40万平方公里,增加降水12.97亿吨,相当于增加了3毫米降水。
但马大哥则对人工降雨不置可否。他们在达茂旗的时候,也听说气象局实施过人工降雨,但因为技术不过关,并没有取得什么效果,牧民们也不太认可。
也许比起成本高昂、收效甚微的人工降雨,从传统的游牧智慧中学习适应不规律的降水,增强牧民应对干旱和气候变化的能力,协助牧民提升市场议价能力,才是更切实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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