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与刘知侠相处的那些天
朱树松
我想,不知道大作家刘知侠的不多,也没有不知道《铁道游击队》的。说起刘知侠,我心里还真是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思念,因为我和作家曾有一段短暂的相处——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晚些时候,一个夏秋之交的往事——当时,我是蒙阴县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在重山公社兽医站当兽医员。一天,公社领导王玉田找到我,说:“有一位叫刘知侠的大作家到沂蒙老区来体验生活,途经咱公社要住上几天,公社领导觉得,你是知识青年有文化,又是县广播站的通信员,能写文章,还有一手好的毛笔字,很适合和作家在一块。所以,就请你来接待一下刘知侠。”并还一再嘱咐我,“和作家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多说话。”“作家是济南来的,你家也在济南,如果作家有事,你可为作家跑跑,又能回家,一举两得。”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我终于能见到仰慕已久的大作家了。
第二天下午,刘知侠在县领导的陪伴下,坐着小吉普车来到公社驻地,我按照事先的安排,引导他来到住处——在公社机关院里靠里边比较清静的一间专门接待往来领导的房间。那时的公社机关,其实没有院墙,也就谈不上大门。是几排由山石傍在山坡上垒砌起来的平房。公社的领导,是外乡来的都住在这里,家近一点的,到晚上也都骑自行车回家了。兽医站就在离公社机关前面不远的一处小山脚拐弯处,拐弯往里走就是有名的重山水库。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刘知侠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着一身略显旧意却很整洁的深蓝色的国防服,有点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身体有些发福,面部不算白,皮肤有点粗糙。大大的眼睛,肉肉的鼻头,厚厚的嘴巴,看上去很有气势,坚忍不拔却又和蔼可亲。刘知侠来到房间,环视了一下,就在面南靠窗的三屉桌边椅子上坐下来,扭头笑着不紧不慢地问我:“小伙子,贵姓?”“姓朱,不贵,兽医站的知识青年。”我诙谐的答道。“知识青年好哦,就劳驾你了。”他笑开了口,又说道:“我知道你是济南来的。”我跟着笑了起来,可是他却不笑了,象有心事似的凝住了眼神。我转身出去,到公社食堂的大锅里去灌了两壶热水,又从门旁的水筲里往靠着水筲木制盆架上的脸盆里舀上一点凉水。那时候不像现在,公社里不管接待多大的领导,都是住一样的房子。房间里靠山墙一张木板单人床,上面铺着一张由秫秸(高粱秸)编织的席子,席子靠墙的地方自然蜷贴着墙。席子上再铺着一床象学生体育课上防摔用的垫子一样的单人床垫,垫子上再铺上一床格子床单。一床叠得四四方方的薄棉被上摞着一个覆盖着花毛巾的枕头,端正的放在靠里的床头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自然、整洁和亲切。
刘知侠擦了把脸,一边搓着手一边对我说,让我带他到食堂会计那里去买饭票。我要给他去买,他执意不肯,说要一块在附近散散步,看一下周边的景色。我不敢执拗,便和他一起去买了饭票,然后就走出公社机关的大院,顺路往前走去。前面是一个小下坡,路有点不平,他低着头顺着坡势慢慢地走着。他不说话,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看看身边的我笑笑,笑得是那样的轻淡,而且有些微妙……在兽医站的屋头上我告诉他,这就是“我”的地方。他听后一下子破声笑出来,重复着“‘我’的地方……‘我’的地方……”。我们走到水库边,这可是当时山东有名的大水库——重山水库,一望无际的阔大水面,斜映在西落太阳的光辉下,显得那么幽邃神秘。一丝微风拂来,浅淡的橘红色水波粼粼泛光,闪烁着耀眼的星芒。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那凝重的面颊忽地舒展开来,侧过头来不无感慨地对我说:“它比不上微山湖壮美!”我的心一下子被作家不渝的衷怀给打动了,“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悠扬的歌声在我耳边回荡起来……
回到住处,他告诉我他要写东西,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打扰他,尤其是晚上。有事他会叫我的,反正住的地方也不远。我遵照他的嘱咐,每天白天过去和他一站,见个面打个招呼,相安无事就回兽医站忙我的事了。大概是隔了三天的一个下午,在食堂打晚饭的时候他招呼我,要我饭后到他住处去一趟。
我来到作家的住处,他已从公社党办通信员那里拿了一个木凳放在三屉桌靠门的墙边。我刚坐下他就发话了,说有点疲劳,这会儿想说说话休息一下。我看着桌子上散乱的稿纸,好多好多,有的稿面被红笔抹过和修改,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大作家创作时的桌案情形。一支蘸过红墨水的小楷毛笔,翘着笔头傲然地横在手稿堆里的笔架上(其实笔架是一块中间凹的小石块),好像在向我显示它的“威力”。作家看着我的样子,说到:“写作是个苦差事,却是很痛快的事情,能把心里话写出来。我即便停下笔来,我这脑袋也停不下来。”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食指敲打着他右边的太阳穴,我看着他光憨笑,不知说什么好,他却给我说起“红嫂”的故事来……这时,我发现作家的两眼透出不可阻遏的光芒,这光芒像一把利剑,像一把能穿透一切的利剑,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把周围的一切照得通明……那天晚上,虽然聊的时间不长,作家的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我不能忘本,我是一个苦孩子长大的,我要为人民群众而写,我要为新中国而写”。这让我真实的感受到了一个真正人民作家为人民而写、为祖国而写的一腔热血的火热情怀和博大胸襟。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公社通信员急匆匆地找到我,叫我马上到刘知侠那里去一趟。我立马赶到作家的住处,公社的几位领导和县里来的人也都在那里,原来是作家要走了,好像是要去沂南马牧池。刘知侠看到我来了,把一个封好的鼓囊囊的信封交给我,让我回趟济南把稿子送到他家里,以便让夫人尽快誊写出来,并给我描述了他家在济南经十路上的方位……我接过信封,有一种无上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看着作家上了小吉普,和公社几位送行的领导目送着吉普车消失在远去的山路上……
回到济南,我按着刘知侠的嘱咐,看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经十路上的——济南光明里(街)8号(记忆如此)刘知侠的家。记得这是一处普通的红砖平房,进房东间里摆放着书案,墙壁上悬挂着放大的刘知侠左手夹烟侧面俯案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刘知侠神定气和,目光深邃,隐约透露出一丝坚定不移的气概,若有所思,好像正在运筹一部波澜壮阔的巨著……。年轻的刘夫人优雅爽快,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有声有色的给我讲了一段至今也是记忆犹新,有关刘知侠创作的故事:一个冬天的傍晚,刘夫人蒸的肉包,放在正在专心创作的刘知侠的左手中。刘知侠接过包子后,下意识将臂肘放在案子上,左手托着包子,依然心不二用的写着……。待刘夫人一觉醒来,天已朦胧,看看刘知侠包子依然托在手中纹丝不动,只是包子流出的油已经凝结在手臂上,而他却浑然不知。文学,即人学。人写人,写到动情处哪还有白昼黑夜,春夏秋冬……笔底下流动的全是泪和着血、笑挥着汗,向着光明和希望的真情!
我是唱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听着刘洪、芳林嫂的故事,激动的时候还会跑到铁道边跟着那飞奔的火车跑上一段,揣摩着纵身跳上火车去打鬼子的动作长大的。我心目中的刘知侠是个大英雄,从心眼里敬佩他,曾向往将来要象刘知侠一样当个大作家,写打鬼子的故事,多荣耀!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从我的记忆里象抽丝一样的抽出来,付诸文字,以怀念难忘的那段时光。
(朱树松·写于2014年12月,2017年10月26日重新整理。原文曾刊于中国网·专家博客;后略有删节刊登在《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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