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苏南通海门区的“卖蔗翁”事件，进入了后半场。
事情起源于几天前，74岁的老人在街头卖自家种的甘蔗。
一群穿着黑色制服，上面标有“静通市容”的“执法人员”围拢来，把甘蔗悉数夺走，老人大哭。
还有现场一些细节披露出来。老人的孙女说，老人的自行车打气筒当时也给夺走了，“轮胎没气了，只能一路推着自行车回家，走了很远的路。”
视频出现在网络上，引发了强势围观。
因为类似的事情刚刚才在同一个地方发生过，今年9月，当地一城管协管员在整治摊贩时，将一老妇揪起，凌空摔在地上。
连搞两次，大家可受不了这种“戏剧性”。
二
而当“卖蔗翁”事件发生之后，我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比如南通人在采取行动。
8日，老人被扣押的甘蔗给送回来了，好心的南通市民立即将其买下。
此外，当地人还建了300人的大群帮老人卖甘蔗。
这些说明什么？
我想一是南通人同情卖蔗翁。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对老乡表达温暖。
其二，是南通人不愿自己的家乡被误解。
他们在用行动无声地表明，那些粗暴的人固然也是南通人，但却是个别人。
这些满怀爱心的、极有行动力的也是南通人。
他们在努力表明，那个被文天祥称之为“春红花蟹子、晚白洁盐沙”的美丽地方，不是只有冷冰冰的拎摔和夺蔗。
不是只有暴躁的“第三方”，一样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暖意和淳厚民风。
与此同时，南通方面在7号和8号连续发出了回应，该调查调查，该问责问责。
三星镇政府登门向老人道歉，终止与“静通市容”的合作，8号开出了一大串的处理名单：
解除三星镇综合执法局工作人员陆某某劳动关系。
给予三星镇综合执法局四级主任科员蔡某某政务记大过处分。
给予区城管局第三大队三星二中队队长祝某政务记大过处分。
给予区城管局第三大队副大队长沈某某（主持工作）政务记过处分。
给予三星镇分管副镇长支某政务警告处分。
给予三星镇镇长袁某某诫勉，并责令作出书面检查。
之前公众担心“罚酒三杯”，担心全部由“第三方”背锅，目前看，并没有发生。该打板子的还是打板子。
之前当地政府和外包第三方合作时约定的“产生一切后果和经济损失全部由服务管理外包单位无条件承担”的免责条款，现在看来也显得如此的无厘头。
不担责，怎么可能。
而从连续发布的处分和反思，看得出，南通方面也希望严查，平息公众的忿懑。
算是一个交代。
三
但与此同时，仍然有一点担忧。也许是多虑的事前担忧。
关起门来，一定是会开会、会反思的。
当年多年治理之功，损于两起事件；一个城市好不容易积攒的口碑，却让人只记住两个视频。
当领导的无疑会是痛心的，人之常情。不只海门反思，可能许许多多地区都会复盘反思。
但是如何反思，从什么角度反思？会不会反思到最后，关键都是摄像头？
不难发现，类似的许许多多舆情会发酵的根本，都是摄像头。有视频的，就比没视频的远容易发酵；过程看得清楚的，就比看不清楚的远远容易发酵。
如果是同样一起事件，只有文字，没有视频，公众“无视频无真相”，看不见，感受不到，便会半信半疑，“老人甘蔗被夺大哭”，几个字远不如画面有冲击力。
有人会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管住摄像头的出口，就管控住了局面。
所以，一些地方的反思，会不会最后变成三分反思工作，七分反思视频？
我不是说一定会如此，但实实在在是一种可能。
事实上，因城管粗暴执法酿成的矛盾由来已久，近年来已经不算突出的了，矛盾更激烈的是早些年。
在当时，不少人的“反思”就成了反思视频，不是反思工作方法，队伍人员的素质，而是变成了谁拍视频就弄谁，谁泄露视频就弄谁。
前些年，就连续发生因路人拍摄而引发的悲剧，我们粗暴执法可以，你拍视频不行。
有人还记得08年么，路人魏文华因为拍摄城管粗暴执法，被当地天门市城管殴打致死。
2014年，一名拍照的群众被城管打伤，然后演变成“城管打死人”的不实传言，情绪强烈的民众现场围殴5名城管，酿成惨剧。
以上这些这都是不改进工作、而去围追堵截摄像头的典型。只要防住了摄像头，老人哭一哭又岂是事呢？牵牛要牵牛鼻子。
我列举这些旧事，不是什么翻旧账，而是要说明：这些担忧可不是凭空而来。
反思的路子对了，坏事也可以变好事；但如果反思的路子错了，坏事就会变成更坏的事。
四
城市治理难做，诚然如此。以前做记者时去采访管理部门，十个有九个要诉苦，基层治理难做。
当然是难做，一边是要整洁有序，另一边是小贩民生，现阶段它就是一对矛盾，并且长期都会是一对矛盾。
但说一千道一万，假如工作不难做，要你们做什么呢？
难做，所以需要考验工作智慧。
这一起海门街头的事件，许多人想到《卖炭翁》。我却想到一句大家记忆中的歌词：
我爱你中国，我爱你家乡的甜蔗。
我想真正让人爱的远不只是甜蔗，而实实在在是种蔗的乡人。蔗不是中国独有，只有那人是无可替代的。
不爱人，空爱蔗有什么意义？一切的爱，归根结底都是爱人。
希望各个地方的基层执政者们，不是空爱光洁敞亮，也能爱一爱烟火气。不是只爱博物馆里的清明上河图，也能爱一爱身边的清明上河图。
在这中间找到一个平衡。
金庸江湖好，不是好在有“五绝”，有东邪南帝，而是好在有市井，有烟火气，有江南七怪，有全金发。
全金发们也能好的江湖，才是令人向往的江湖。
-完-
文/六神磊磊
原标题：希望南通“卖蔗事件”反思的，不是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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