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持续,无论是在谈判桌上还是在战场上都还没有重大突破。乌克兰有可能同意在地缘安全方面保持中立、停止加入北约,但俄方提出的顿巴斯地区独立和克里米亚主权问题成为谈判难点。
国际局势,更是暗流汹涌。俄罗斯与西方的制裁战越来越激烈,美国还试图将矛头转向中国。
西方舆论跟风炒作中国将在这场动荡局势中成为赢家。《更长电报》作者马修·克罗尼格鼓吹,华盛顿及其盟国应该同时与中俄开战;进攻性现实主义代表人物米尔斯海默呼吁美国,努力与俄罗斯人和好,拉拢俄罗斯站在自己这边,联手制华。
这场战事最终会以什么方式和结果结束?俄罗斯能多大程度上扛住全面制裁的压力?谁能调解俄乌冲突?乌克兰危机给国际格局带来哪些深远的影响?
就这些热点问题,观察者网采访到了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教授尤里·塔夫罗夫斯基(Yury Tavrovsky)。他认为, 美国现正利用欧洲国家由来已久的反俄传统力量,激发它们的军国主义和纳粹主义。
作为俄罗斯著名的汉学家,尤里用中文提到“中庸”。他说,普京会在乌克兰为平衡俄罗斯和美国的国家利益找出一条中庸之道。基辅和布鲁塞尔将不得不支持这些决定,不管它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主要决策者仍然是莫斯科和华盛顿。
而米尔斯海默提到的那种情况“已经不可能发生”,现在美国想和俄罗斯握手言和很难了。尤里教授强调,中俄需要清醒地评估当前事态,并认识到它们在21世纪拥有共同的历史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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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教授与观察者网连线
【采访/观察者网 刘倩藜、张红日 翻译/由冠群】
·根源与出路
观察者网:俄罗斯和“近邻国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特殊关系,全世界的观察家们都不会否认这一点。但如果被问及乌克兰危机的根源在哪里,谁应该对此负责,答案则不尽相同。您的答案什么?
尤里:当前的俄乌危机,以及在波罗的海国家、乌克兰、格鲁吉亚发生的颜色革命,去年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的战争和最近哈萨克斯坦的骚乱,都是1991年苏联解体的后果。这场二十世纪的重大地缘政治灾难被西方和美国利用,试图“最终解决俄罗斯问题”。乌克兰转向“反俄罗斯”,成为遏制甚至肢解俄罗斯的主要跳板,这一过程在苏联解体后整整持续了30年。
作为有效洗脑的结果,一个新的“乌克兰身份”被创造了出来。不仅是讲俄语的乌克兰人,就连许多居住在乌克兰的俄罗斯族人,也受到了乌克兰民族主义的影响。早在19世纪,俄罗斯的老对手们——奥匈帝国和波兰——就制造出了反俄传统。在长期处于奥地利和波兰殖民统治下的乌克兰西部地区,当地人结合乌克兰语和波兰语,创造出了一种特殊方言,还创造出一种混合了东正教和天主教的特殊宗教。
德国法西斯后来向这些居住在乌克兰西部地区的“西部人”承诺,在战胜布尔什维克主义和苏联后,他们将建立一个独立的乌克兰国。这些西部人组成了两个师的党卫军突击队,党卫军是德国军队中最好的部队。他们打不过红军正规军,但在对乌克兰、俄罗斯、白俄罗斯、波兰、意大利和其他欧洲国家的游击队和一般平民动手时却非常勇敢。德国战败后,“西部人”与苏联军队打了几年的游击战。游击队的残余力量逃难到美国和加拿大,在那些国家里仍然有能量不小的乌克兰社团在活动。
冷战期间,中央情报局利用这些西部人对苏联进行破坏和情报活动。苏联解体前,西部人在乌克兰苏维埃领导层中很有影响力。苏联解体后,他们打着所谓人权组织和社会团体的旗号在2014年发动政变并夺取了该国的政权。乌克兰现政权与美国有直接联系,甚至基辅或华盛顿都不隐藏这一点。
美国现正利用欧洲国家由来已久的反俄传统力量,激发它们的军国主义和纳粹主义。在乌克兰危机中,北约扮演着次要角色,所有关键决策都由美国说了算。
观察者网:俄乌之间已经开启三轮谈判,乌克兰方表示,乌方准备好讨论一些“非北约模式”。您认为俄乌冲突最终会以什么方式和结果结束?
尤里:在白俄罗斯进行的三次谈判都是低级别谈判,谈判代表能做出的决策也很有限。但即使达成了有限协议,乌克兰方面由民族主义“西部人”控制的武装部队也不是听命于中央政府。如今,俄罗斯、乌克兰和土耳其外长将举行高级别谈判。但即使是他们达成的协议也不太可能得到完全执行。
泽连斯基总统已经成为一个莎士比亚悲剧式的人物。他明白乌克兰和它自己都被欺骗了,西方不会向乌克兰提供实质性的援助。因此,他最近批评北约,愿意谈判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未来前途问题。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的政府、他的特勤工作人员和他的军队都被“西部人”和美国顾问们紧紧把持着。
这场冲突的结果将由华盛顿和莫斯科决定,这取决于前线战事。我认为普京会应用他最喜欢的平衡手段,在全球冷战的前线——乌克兰——为平衡俄罗斯和美国的国家利益找出一条“中庸”之道。基辅和布鲁塞尔将不得不支持这些决定,不管它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主要决策者仍然是莫斯科和华盛顿。
观察者网:乌克兰紧张局势升级后,西方国家推出了号称是近几十年来最全面的制裁,誓要让俄罗斯遭到苏联时代以来从所未见的孤立。俄罗斯能多大程度上扛住压力?会做出何种反击?
尤里:目前的制裁规模超过了我们近几十年来看到的任何一次制裁。从本质上讲,他们正在测试一种新的“经济总体战”模式,美国在未来仍将继续利用这种手段对付美国的地缘政治、地缘战略和意识形态对手。
美国对手们,包括俄罗斯、中国、伊朗、委内瑞拉,都应该仔细研究这一新模式,针对各国情况提出应对制裁、打破封锁的手段。在这方面,这些国家拥有丰富的经验。苏联在十月革命后的封锁环境下生存和发展起来了,甚至在战胜德国后,在20世纪60-90年代的“铁幕”条件下也生存和发展起来了。
中国在1949至1979年的经济封锁条件下发展起来了,此后也经历了一段封锁时期。当前“全面制裁”模式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美国决心迫使西方国家采取违背其国家利益的措施。拜登领导下的西方国家显著增强了“纪律性”,这种“纪律性”现在不仅延伸到军事和经济领域,还延伸到了意识形态领域。在举办了“民主峰会”后,他们的主要目标已不是俄罗斯,因为俄罗斯现在没有什么意识形态。他们的目标是成功实行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中国。
俄罗斯当然会反击“全面制裁”,这不仅要依靠其可观的经济潜力,还要依靠其在最不利条件下生存的看家本事。俄罗斯人是有耐心、有定力的。西方的电子产品、餐饮、电影将从日常生活中消失或在一段时间内消失,国内制造商将欣然取代它们的位置。
俄罗斯人将更好地记住谁是他们的敌人和朋友。俄罗斯人的民族主义情绪将加剧,知识分子和年轻人的亲西方倾向将减弱。这些都是后果。
普京3月16日讲话,回应俄罗斯应该怎么办问题
观察者网:除了在经济方面对俄罗斯进行围剿,我们看到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正在使尽浑身解数来孤立俄罗斯,在舆论和意识形态领域制造“恐俄”氛围。比如在东欧国家,如果民众声援俄罗斯对乌军事行动,很可能会坐牢。您可否谈谈西方政府这种“非黑即白”、强迫站队的行为对于俄罗斯和各国民众而言有什么风险?
尤里: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到这些反俄情绪。我们称之为“恐俄症”,就像“恐华症”一样。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俄罗斯太大了,而且资源丰富。俄罗斯已变得越来越独立。欧洲精英明白他们的国家已经成了美国的附庸。他们在华盛顿导演的这出戏中扮演着二流、三流的角色。
我认为这种情况会改变,因为即使在这些国家也有很多人对俄友好,即便现在他们是被噤声了。我一直在和这些外国友人交流信息。他们承认,现在很难说些或做些有利于俄罗斯的事情。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很老了。我们知道时代在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许在两三年后。在1950年代爆发朝鲜战争后,谁会说中国将成为欧洲或美国的朋友?时代已经变了。现在世界各国都欢迎中国人。
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付出代价,我们也准备付出代价。一切都会好的。
观察者网:中国不是俄乌冲突的直接当事方,但中国的立场引发各方关注。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就公开喊话,欧洲国家均无法充当俄乌的调停人,只有中方能做到。您对此有何看法?
尤里:我们俄罗斯人马上注意到了北京方面的诚恳态度。首先,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在外贸方面,中国对这些国家的依赖程度远超俄罗斯。谈判是在普京和习近平通电话后立即开始的。中国是第一个提出解决方案的域外大国——让双方开始谈判。习近平最近与朔尔茨和马克龙的谈话凸显出中国全球领导者的角色。北京将继续在解决危机方面发挥关键作用。
然而,我相信这场危机是美国人制造出来的,美国人将为泽连斯基准备俄乌和平协议的文本。这项协议将被签署。美国和俄罗斯将准备协议,而泽伦斯基只负责签署协议。
·新铁幕?
观察者网:尤里教授,80年代末您曾随时任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访华。您熟悉80-90年代那段历史,尤其是冷战前后。西方以为,冷战之后的世界格局已永远改变。最近一些西方政客认为,普京想重绘冷战后的欧洲安全版图。而布热津斯基曾在《大棋局》一书中写道,在以美国主导的冷战后国际秩序中,乌克兰(以及阿塞拜疆、乌兹别克斯坦)值得美国予以最强有力的地缘政治扶持。考虑到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的空前孤立,似乎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想对国际棋盘重新洗牌。您认为当前的俄乌危机会否给国际格局带来长远影响?
尤里:布热津斯基是研究欧洲事务的专家,他从其波兰祖先那里继承了对俄罗斯的仇恨,因为俄罗斯和波兰发生过几次战争,波兰曾被并入过俄罗斯帝国,后来波兰又发起了叛乱等等。事实上,在乌克兰土地上建立一个敌对的“反俄”国家对俄罗斯来说意味着一个国家的分裂。所以并不奇怪,普京反复说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是从一个民族分裂出来的。
乌克兰反俄游行纽约时报资料图
2014年,普京保护了乌克兰境内的部分俄罗斯族人,这些人在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反抗乌克兰“西部人”的恐怖统治。当时还有哈尔科夫、敖德萨、马里乌波尔和其它城市的俄族人抗议乌克兰恐怖统治,并宣布称为独立共和国,就像克里米亚、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一样。但出于某些原因,普京没有支持那些地区。俄罗斯此前没有把它们纳入版图。现在有了一个修正这种情况的机会。我认为其它国家应该研究一下俄罗斯现在是怎样纠正历史错误的,毕竟俄罗斯不是全世界唯一分裂的国家。
观察者网:2020年您曾在一场主题为《向新冷战说不》的线上论坛提到:“美国明显想在同一时间发动两场冷战”。两周前美国《外交政策》发布题为《美国必须同时准备与俄罗斯和中国开战》的文章。“进攻性现实主义大师”米尔斯海默最新的专访中认为,在中、俄、美三个大国共存的世界里,美国应该努力与俄罗斯人和好,拉拢俄罗斯站在自己这边,共同联手制华。您如何看待来自美国方面的以上两种声音?中俄如何应对所谓的“俄罗斯战线”和“中国战线”?
尤里: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前,台海局势也变得紧张了。又有两个美国航母战斗群被派往台湾海峡。美国宣布向台湾加快运送66架升级版F-16战斗机。美国高层人士抵达台北,向台湾当局领导层施压。莫斯科先发制人的行动,不仅挫败了北约东扩的计划,也打破了美国希望与俄罗斯休战以集中力量对付中国的计划。
但现在,米尔斯海默提到的那种情况已经不可能发生,现在美国想和俄罗斯握手言和很难了。然而,在这场冷战的所谓”“中国战线”上,我们还没有观察到美方军备有所放松。俄罗斯方面,尽管政界和商界精英仍有强烈的亲美情绪,但米尔斯海默的如意算盘不太可能实现。
中国政治学家希望在普京发起先发制人的打击后,美国对中国的敌意会因此软化,这也是不太可能实现的。我和某些中国教授联名在中国媒体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阐述了这一观点。我认为,对日益衰落的美国而言,中俄都是肘腋之患。
美国正试图在世界局势和自身实力进一步恶化前除掉自己的战略竞争对手。在这种情况下,莫斯科和北京需要清醒地评估当前事态,并认识到它们在21世纪拥有共同的历史命运。我相信他们不可能再像20世纪70、80年代那样将莫斯科和北京分开,使中俄彼此敌对。
观察者网:中国官方多次表态,台湾问题与乌克兰问题有着本质区别,两者没有任何可比性。如何看待西方政客和媒体强行将台湾与乌克兰危机相提并论?
尤里:在解决国家统一问题时,俄罗斯和中国有不同的传统,两国与外部世界互动的条件也不一样。西方政治家和媒体将这两个问题混淆在一起,是为了在于己有利时挑起中国的内部冲突。但中国会在正确的时机,以正确的方式解决台湾问题。外国人不应该插手干预。
观察者网:随着欧美制裁的深入,一场新的意识形态对抗也在逐渐形成,这是否意味着一道新的铁幕正在落下?针对俄罗斯的种族主义制裁,是否赋予了亚非拉团结新的政治动力?
尤里:我的经验告诉我,意识形态对抗一直是大规模战争中的必要元素。西方不断回顾中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是有原因的。他们觉得21世纪的十字军东征应该能够实现民主这一伟大理想。20世纪的冷战采取了共产主义和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对抗的形式。随着传统上关注意识形态问题的民主党在美国掌权,美中对抗开始迅速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特朗普更关心赤字和进出口贸易的支付问题。但对拜登这个典型的民主党人来说,这些问题并不重要,对拜登来说重要的是意识形态。
从尼克松和基辛格开始,美国希望通过让中国“建设性地卷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来“改变”中国的颜色。他们希望中国经济中的自由市场元素能战胜社会主义元素,然后中国将成为一个自由民主国家,中国共产党将逐渐隐退。然而这些希望现在都破灭了,这导致他们极度敌视中国共产党和长远目标“中国梦”。
现在,“美国特色的民主主义”与“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正准备展开斗争。这场斗争将整个世界分裂为所谓的“民主”国家和“专制”国家,这种分裂在去年底召开的“民主峰会”上就已正式确立。我们看到了这种分裂。120个国家同意促进所谓的“民主”。不久之后,我们看到针对俄罗斯的经济战爆发了,而两方的分界线正好处于这个半民主国家(乌克兰)。
主持召开所谓民主峰会的美国俨然一副“民主盟主”的姿态,但时代已经变了。
总归是意识形态挂帅,其次是经济,再次是军事。对当今世界而言,认识这一点非常重要。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尤里·塔夫罗夫斯基,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教授,人大重阳外籍高级研究员。出生于1949年8月11日,毕业于俄罗斯列宁格勒大学(今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东方系。俄罗斯政治评论家、东方学家,莫斯科伊兹博尔斯克俱乐部“俄罗斯梦和中国梦”研究中心主任,俄中友好、和平与发展委员会专家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外籍高级研究员。著有《习近平正圆中国梦》(2015);《大国之翼:“一带一路”西行漫记》(2017);《美中对决:中国在疫情之下全力以赴》(2021)。】
来源|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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