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30年，韩流通过非法渠道在朝鲜广泛传播。尽管朝鲜政府一再打击韩流，出台了严格法律，但仍难完全封堵韩国影视作品和文化流入。朝鲜人，尤其是80后和90后的年轻一代，通过这个窗口窥见外面的世界，逐渐产生与官方宣传相悖的思想。
在2016年投奔韩国的朝鲜驻英国前公使太永浩曾这么形容：“韩流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核武器更强大。”
韩国电视频道“TV朝鲜”今年7月10日引述情报官员的话报道称，约30名朝鲜中学生因观看韩剧被公开处决。据报，他们捡到韩国脱北者团体用气球空飘至朝鲜的USB记忆棒，看了里面存储的韩剧而遭处决。
处决之说，难以求证，但这已非首次传出追韩剧者被朝鲜政府严厉惩罚之事。今年1月，英国广播公司（BBC）也曾公开一段据说摄于2022年的视频，视频中两名16岁的男生因观看并传播韩剧，被戴上手铐在一个露天体育场接受公审。体育场内坐满数百名学生，穿着制服的官员训斥男生未能“深刻认识错误”。两名男生最终被判处12年劳动改造。
自2019年开始，朝鲜陆续制定了多部法律，以严厉管制外部信息和韩国文化流入。2019年4月，朝鲜制定了《群众举报法》，要求公民举报任何涉及对外信息、文化保管、传播和收看的行为。2020年12月，朝鲜进一步出台《反动思想文化排斥法》，规定传播韩国视频者可被处以死刑，观看者最高可被判15年有期徒刑。此后，朝鲜又出台了《青年教养保障法》和禁止使用韩国腔的《平壤文化语言保护法》。
韩国统一部访问649名脱北者后，今年6月发布的朝鲜人权报告称，朝鲜正加大力度打击韩流的传播。TV朝鲜则引述一名脱北者的证词说，被公开处决的朝鲜人中，有约70%是因接触韩流。
网媒Daily NK今年1月也引述消息人士报道指，目前朝鲜境内的九个“教化所”里，因违反《反动思想文化排斥法》而被关押的囚犯人数最多。
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去年12月宣布放弃韩朝统一政策，更指朝韩“再也不是同族关系”，而是完全敌对关系，也被认为是要通过将韩国塑造为主要敌人，逐步消除朝鲜居民，尤其是年轻一代对韩国的羡慕和向往。
朝鲜问题专家认为，朝鲜加强对韩流的打压，甚至得为此立法，可被视为朝鲜政权在某种程度上公开承认它受到韩流影响，也凸显了它对外部信息流动可能削弱政府意识形态控制和社会稳定的深切担忧。
不满韩国脱北者团体一再空飘宣传单子过境，朝鲜今年6月用气球把垃圾送到韩国报复。图为今年6月9日，落在首尔汉江上、相信来自朝鲜的垃圾气球。（法新社）
集市兴起助长韩流传播
韩流在朝鲜的扩散与朝鲜社会经济变迁息息相关。朝鲜在1990年代后期经历了“苦难行军”，即因饥荒导致的严重粮食危机，这期间有至少60万人饿死。部分专家甚至推测死者多达200万。由于国家粮食配给体系崩溃，非法集市在朝鲜各地兴起，朝鲜人不仅通过集市获取生活物资，也由此接触到外部的信息和文化。
建国大学统一人文学系教授全荣善告诉《联合早报》，1992年韩中建交后，韩流通过中国东北的朝鲜族渗透进朝鲜。中国的朝鲜族接触到大量韩国流行文化，间接成为韩国文化传播的桥梁。“朝鲜集市经济的进一步开放，以及金正恩执政后对民营市场限制的放松，为外部信息流入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全荣善说，进入2000年代，韩朝关系一度缓和，韩流借此机会通过非法途径广泛传播，给曾经历苦难行军的“集市一代”带来巨大冲击。这一代人出生于1980年代，在90年代后期的饥荒时期长大，对外界信息和文化的渴求更为强烈。由于韩流影视作品比朝鲜的官方宣传内容更具吸引力，迅速赢得“集市一代”的喜爱和追捧。
学者认为，朝鲜人和中国东北朝鲜族的接触，是韩国流行文化流入朝鲜的渠道之一。图为原本连接中国丹东与朝鲜新义州市的鸭绿江断桥。（中新社）
韩流激起思想和意识转变
韩国流行文化持续流入，对朝鲜年轻一代起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全荣善说：“朝鲜年轻人不仅开始模仿韩国腔、装扮等外在特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思想和意识也发生了深刻的转变。”
韩国国家情报院前院长金奎显上个星期出席一场研讨会时说，朝鲜“集市一代”占朝鲜总人口（约2570万名）的29%，年龄介于25到44岁。苦难行军时期，他们没有获得政府的支援，依赖集市维持生计。
金奎显分析，“集市一代”表面上顺从党的指示，但那是出于对高压政治环境的妥协和自我保护。他们内心深处其实对政权不满，可能对金正恩政权构成挑战。
根据韩国官方数据，2023年逃离朝鲜的196名脱北者中，有一半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和高层官员。韩国政府今年2月针对6351名脱北者进行的调查显示，有83%的脱北者在朝鲜曾偷看外来影视作品。
韩国统一部长金映浩今年8月在外媒记者会上指出，上述数据反映了朝鲜年轻一代对现状的不满和对外界自由生活的渴望，也凸显朝鲜主体文化与韩国流行文化之间正展开激烈的竞争。
脱北者：通过韩剧看到不同世界 激发梦想渴望
看到韩剧中，警方保护示威工人，而不是镇压，给朴有成带来巨大的冲击，开始重新思考在朝鲜的生活。
34岁的朴有成于2008年成功逃亡到韩国，后来根据自己取道中国、老挝、泰国逃至韩国的经历拍摄纪录片《生活在湄公河上的鳄鱼》而成名。
他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在朝鲜的时候，我看过许多韩剧，如《巴厘岛的日子》《天国的阶梯》等，当时看的韩剧可能比韩国人还多。看韩剧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道亮光，照亮了朝鲜封闭的生活。相信现在的朝鲜年轻人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指出，韩流对朝鲜年轻一代的影响已不仅是停留在表面的文化娱乐，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朝鲜年轻人对世界、自由、爱情以及社会的理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他们对未来的渴望和梦想。
朴有成说：“朝鲜人看韩剧时，可能会在某一时刻意识到朝鲜社会的问题，就像我看韩剧里出现工人抗议示威时，警察保护示威者，而不是镇压，让我感到非常震撼。当然，即便有了这种觉醒，最终做出‘脱北’决定依然需要经历一段复杂的心理过程，但韩剧在朝鲜社会中已超越娱乐功能，激发人们对现状的质疑。”
去年10月投诚韩国的姜桂丽（音译，24岁），就是透过《6点我的故乡》等韩国电视节目，看到韩国居民的日常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向往，最终选择冒险脱北。
姜桂丽来自朝鲜咸镜南道的一个海边村庄。她是乘坐一艘小木船，越过朝鲜半岛东部海域的北方界线，南下投诚。为了保护仍在朝鲜的家属，她星期二（10月8日）出席韩国广播电台国民统一广播安排的记者会时全程戴着墨镜。
她在朝鲜的家，有一台从中国走私的电视机，且未安装朝鲜政府规定的屏蔽韩国信号的软件，所以得以接收和观看韩国的电视节目。
姜桂丽说：“朝鲜的年轻人逐渐受到韩国流行文化的影响，在日常对话和手机短信中使用韩国的礼貌用语，但自2022年起，当局在这方面的监控和惩罚越来越严厉，严禁使用任何韩国式的语言表达。在朝鲜，观看外来的视频内容是一项极为危险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可能面临死刑。”
姜桂丽称，她有三名朋友因为观看外来的视频而被枪决。这三名友人分别只有19岁、20岁和23岁。
回想在朝鲜的生活，她描述道，就像“用保鲜膜缠住脸，只留几个针眼”般令人窒息。正是为了逃离这种充满压迫感的生活，她才下定决心，冒险逃离朝鲜。
科技发展让朝鲜人躲避监查
讽刺的是，金正恩上台后，重视“知识经济”的发展，政府建立的信息通信基础设施也为外部文化的渗透创造了有利条件。
Daily NK总编辑李光白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朝鲜于2018年开始从中国进口零件后，在朝鲜境内组装生产电视、USB记忆棒和SD卡等存储设备。尽管朝鲜对信息传播进行严格控制，这些电子设备的普及意味着朝鲜居民接触外部信息和数码资料的能力有所增强。”
一名20多岁的年轻脱北者告诉《联合早报》：“虽然朝鲜的管控力度不断加大，技术和手段也更严密，但年轻人偷看韩剧的技术也在进步。微型SD卡等小型存储设备因为体积小，容易隐藏，一旦遭保安员检查，可以当场吞下，以免暴露。”
要求匿名的这名脱北者说，购买韩流影视作品来看已不是个别人自己偷着干，朝鲜民众如今会拉上朋友一起分担风险。“通常两三人甚至更多的人会一起出钱购买非法视频，这样不仅能分摊费用，还可以共同承担风险……大家形成了一种‘你我都在这条船上，一旦被抓，大家都逃不掉’的心理。”
韩流能否助力推翻朝鲜政权？
韩国流行文化的传播会否成为朝鲜体制垮台的推手，专家看法各异，反映出对朝鲜政权稳定性的不同理解。
一些专家认为，韩流对朝鲜体制具有潜在的破坏力。通过接触韩国的电视剧、电影、音乐等文化作品，朝鲜年轻人能够了解到外界不同的生活方式，尤其是韩国的现代化、开放和富裕生活。这可能会削弱朝鲜当局的宣传和思想控制，使人们对现有体制产生怀疑，甚至激起抵抗的情绪，给朝鲜社会带来动荡。
朝鲜政府近年接连出台多项法律，严禁民众观看韩国影视作品，或模仿韩国腔与装扮等。图为朝鲜民众10月10日经过平壤的金日成广场。（法新社）
崇实大学和平统一研究院教授全顺英接受韩国媒体访问时说，朝鲜当局已经意识到，韩流的传播对其统治构成严重挑战。韩国流行文化的持续流入改变朝鲜人的生活方式，还逐渐唤醒他们对自由和人权的意识。这种思想上的转变有可能动摇朝鲜的政治根基。
全顺英认为，韩国文化的流入是推动朝鲜社会变革的关键力量之一，因为“失去了民心的政权，即使依靠恐怖手段来维持，也无法长期生存”。
不过，庆南大学远东问题研究所教授林乙出认为，不能简单把韩流渗透与朝鲜民众的政治意识变化直接连系起来。
学者：实行“集体世袭制” 权利结构牢固政权不易瓦解
林乙出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在朝鲜，公开表达与官方意识形态相左的政治见解被视为极度危险的行为。韩流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朝鲜人的文化和生活习惯，但要延伸到政治意识的觉醒，还需更多时间和条件。
全荣善受访时也指出，朝鲜实行的是一种“集体世袭制”，不仅是金氏家族，曾与金正恩的祖父金日成一起发动革命的“革命贵族”同样是官位一代传一代。例如，金正恩身边的二把手崔龙海，父亲崔铉就是与金日成一同革命的核心要员。这些家族通过世代延续权力和地位，形成牢固的权力结构。这类体系，通过提供相对稳定的生活条件来确保对政权的忠诚和支持，而对朝鲜革命贵族来说，生活上的保障还是有的，所以不会那么轻易瓦解。
他说：“朝鲜社会高度封闭，外界难以精确掌握韩流的传播程度和影响力。韩流在一定程度上，或许还缓解了朝鲜人对现有体制的不满，帮助他们暂时逃避生活困苦。这些文化影响能否促使朝鲜内部发生实质性变革，还须进一步观察和研究。”
【文/jim博士，本文为作者投稿红歌会网的原创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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