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导不是导演,更不是博导,他叫曾凡林,是我们镇里一位颇负盛名的老教师。何以称他曾导,盖因他退休前长期在镇教办室工作,主抓教育教学督导和全镇教育系统精神文明建设,故被同事们戏称为曾导。
前年春上,一个毫不知情的日子,一向身体很好的曾导突患疾病,猝然离世,享年八十余岁。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我深感意外,心里久久难以平静,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与曾导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与曾导初识,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候。大概是春期开学不久,公社教改组领导到学校听课。下午第二节是数学课,曾导一行二、三人在上课铃未响之前,走进我们班的教室。那时的曾导三十刚出头样子,中等个头,明眸方脸,面色红润,态度和蔼,从走进教室那一刻,一直笑眯眯的。
尽管曾导看上去很和善,但必定是上级领导,同学们见了都毕恭毕敬的,言语动作比往日规矩了很多。
我那时是副班长兼学习委员,学习成绩次次位列班级第一,是各科老师眼里十分看重的学生。教我们数学的许老师,二十几岁,身材苗条,温润美丽,是同学们心目中圣洁的女神。许老师教学认真负责,对学生和蔼可亲,从未见她厉声斥责过哪一个学生,更谈不上打骂了。
整整一节课中,许老师单让我起来回答问题就不下六七次,我也没有辜负老师期望,总是对答如流,这让老师很满意。
下午第四节,课外活动。教改组领导召开课后座谈会。他们那天一共听了三节课,参加座谈会的人员有三个年级的作课老师和每班选派的两个学生。
在对作课教师授课情况做一番综合评价后,曾导开始逐一询问参加座谈会的学生,借以检验教学效果。他首先问初二年级的张姓同学:你们今天讲的是地理课,那你说说咱们国家的四大海分别叫什么?
参加座谈的张同学是所有学生中年龄最大的,见领导提问自己,脸一下子憋得通红,哼哧了老半天竟答不上来。曾导见状,面带微笑,循循善诱地鼓励道:不着急,再想想。
张同学虽稍稍平静下了心态,可还是答不上来。停了老半天,才突然说了句:青海。
其实,这样的问题连我都能回答得出来。听张同学这样说,大家都忍不住下笑了起来。张同学窘迫极了,额头上早已沁出了汗水。谁知曾导,并未停止询问,他不仅没有责怪张同学,反而也忍不住吃吃笑着说:继续说。嗯,青海?还有呢?噢,咱们不是还吃青海盐嘛。正是这样一句话,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令我终生难忘。
接着,曾导缓缓地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陡然一惊,不由得心跳加速。刚才还在笑张同学,哪知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曾导依旧笑笑的,瞅着我说:刚才听你们班的课,看你回答问题很流利。你们那节课讲的是平行线,你就说说,啥叫平行线?
自从曾导目光停在我身上那一刻,我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之中,大脑里一片混乱,什么平行线,什么四边形,什么乌七八糟的,此刻统统乱作一团。我嗫嚅了老半天,如何也理不出头绪来。忍不住拿眼偷偷瞄下坐在一旁的许老师,许老师面带微笑,满含期待地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尽管如此,我从老师那里依然得不到那怕些许启迪,仍然茫然不知所措地揉搓着双手,听任汗水从额头流到双颊,然后滴落到胸前。好在此时,和我一起来的王同学小声说道:平行线,就是两条直线永远不能相交。
曾导一下子把目光集中到了王同学身上,面露嘉许之情,很满意地说道:对呀,对呀,就是这个意思。
自那之后,曾导的形象便永远刻印在脑海里,挥之难去。
我上师范时,曾导曾任我们村校的校长。再后来,他先后在邹楼、白塔两个中心点担任校长。那时候,我已师范毕业在镇中任教。我教过他的大儿子,因此,跟他还算比较熟悉。但那毕竟只是一般性熟悉,见了面虽然很热情地打招呼,却从未深入交流过。再后来,他反复跟领导要求,不愿继续担任校长了,希望能到教办室工作。领导经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请辞,终于答应调他到教办室,分给他的工作便是教育教学督导和学校精神文明建设。
九六年秋天开学,我从镇二中调到教办室,任教办室副主任。这样,我与曾导成了直接同事,有了更多接触。
教办室内部分工时,领导安排我主抓学校精神文明建设工作,同时协抓教学教研工作。鬼使神差一般,我一下子成了曾导的“领导”了,这让我里里外外都深感不自在。曾导为人开朗豁达,时不时地喜欢跟人幽默一下。每每见了我,总要笑嘻嘻地戏说一句:领导,有啥吩咐?我礼尚往来,同样回应他:看领导说啥?有啥工作,您吩咐。然后,便是我们之间不约而同的一阵哈哈大笑。
与曾导做同事,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他从不摆老资格,从不挑肥拣瘦,无论干啥事,只要领导交付与他,他都尽己所能,将工作做到最好。这一点,是他身上最难能可贵的特点。那几年,国家重视精神文明建设,中央为此专门出台了相关文件。每一次,领导安排撰写该项工作的计划或总结,曾导总是不待我说,很快就拿出了相关文字材料。然后,笑嘻嘻地对我说:领导啊,请先过目。可以了,咱们再找大领导拍板定案,没意见了,再去打印。
可以说,曾导每次拿出的大小材料都很用心,很到位,根本不需当领导的再去费心打磨。他工作上的积极主动,每让我很不好意思。好几次,我对他说:曾导啊,你是老领导,年岁又大,有些活你不必亲自动手,由我来做就行了。曾导一听,不再与我嘻哈,一本正经地说:我好害当过几年领导,咱做啥事儿必先按组织程序走,哪能推三拉四,不负责任?
见他一脸严肃地跟我说话,我一时间倒真没啥合适话再对他说。这是他们那代人长期以来形成的职业习性,看着平日里跟谁都嘻嘻哈哈,若论起工作来,一点都不含糊。后来,再遇到写材料的事儿,我总在得知消息后赶在他前面写好所需材料,待他知道后,我已写好了。每当此时,我拿着写好的材料去找他,让他提提意见。他一见状,顿时显得很难为情,不住抱怨道:这是咋呀,这是咋呀,你是对我不放心还是咋的?
我一听,赶忙双手抱拳,故作认真地对他说:岂敢,岂敢,好我里曾导啦,你千万别这样说,你这不等于折煞我呀。你一个资望深重的老领导,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可真是受不了啦。见我这个样子,微笑重新回到他脸上,我们之间随即开始相互嘻哈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好久,大家都觉得很开心了,这才各忙各的事儿。
曾导那代教育界的老领导,人人都有真才实学,个个都品性高洁。他们对人对事,一是一,二是二,从无虚虚假假,从无弯弯套套,这一点,十分难得,也十分可贵。只可惜,时态变化无常,许多曾经十分美好的东西,随着世俗渐进,慢慢被人抛弃甚至鄙弃;许多曾经走不上台面的人和事,今天却每每大行其道,荣华无尽。
好多次,与曾导闲聊,话题一触及到日下的世风,人心的不古,曾导总是忍不住发出悠长叹息:一个社会,啥都可以抛弃,唯独传统的温良恭俭让不能抛弃;啥都可以容忍,唯独对失去最起码人性的人和事儿不能容忍。
曾导一生,安分守己,克己奉公,任劳任怨,勤勉工作,竭尽所能。在任之时,努力干好自己的事儿,服好自己的务。退休之后,含饴弄孙,再无所求,努力照看好自己的小家庭。
人一生,不是谁都可以英雄豪气,建功立业,“下马草文书,上马击狂胡”。凡常如我之辈,在力所能及之下,能把属于自己的事儿做好,把自己应尽的责任尽到,即可无怨无悔,足以笑慰平生。
曾导一生,当如是也。
曾导安息!
202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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