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秦城“心读”
初进秦城监狱的时候,我感到度日如年。我一直被关在单人牢房,除了监狱管理人员和看守,我接触不到任何其他的人。在这样环境中,人的精神是很容易出问题的。我知道,如果我抵不住这开头的残酷打击,那就是灭亡。我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一些变成了精神病的人在外面乱喊乱叫。我一定得想出办法来与监狱的恶劣环境进行对抗。
经过思考,我认定监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的机会,思考的机会。十八年来,我接触了那么多的大人物,特别是像毛主席这样的人物;经历了那么多刻骨铭心的事情,就好比是喝了那么多的奶,现在应该消化了。人的脑子是个仓库,但如果你很久不去用它,它就会坏掉。如今,我的身体虽然被禁锢了,但我的思想是禁锢不了的。
我开始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读书”的计划。牢房里没有书,我就靠自己心中的记忆,把我以前看过的书一本一本的尽可能回想出来,然后在心里再一次一次重复地读。我把这样的读书方法叫作“心读”。这样一来,我觉得自己每天都有很多的事要干了。
当我沉浸在“心读”之中以后,我的心境就豁然开朗起来了。当我重新回忆起那些文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在进行一种超越时空的苦思冥想,天地万物都成了你思考的对象。你的思想是完全自由的,它冲决着一切罗网,惟真理是从,唯有真、善、美在你的脑海里翻腾。
通过“心读”,你不但可以重温过往看过的书籍,而且你可以自我比拟你就是所读书本当中的人物。这是一种狂妄,但不是无知的狂妄,而是有知的狂妄,“心读”必须狂妄。
我第一个“心读”的是屈原的《离骚》。那还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位语文老师,他不管我们是不是懂得意思,就叫我们一定要把它全部都背下来,所以我几乎可以一字不差地把它回忆出来。然后我就对它逐字逐句地反复咀嚼,在这个过程中,让我感觉仿佛自己就是在与这位中国古代的伟人面对面地进行交谈。到了后来,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已经与他融为了一体,我就成了他的替身,用他的观念和方法来思考和理解着他的思想,再用他的思想去分析、看待他所遇到的人和事,以及我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事。这让我深刻地理解了屈原那样爱国爱民,他为什么要自杀;理解了屈原的伟大人格;也使我深深的理解了为什么毛主席会那么喜爱屈原。
在出狱以后,我撰写了一本《屈原和离骚》。可是直到今天还未能出版。我把书中的一些观点和内容放在了我撰写的《先秦人物》中。我认为,中国最理解屈原的不是郭沫若,而是闻一多。
之后,我又“心读”了左传的《曹剑论战》、《郑伯克段于鄢》、史纪的《项羽本纪》、汉书的《过秦论》、唐宋八大家的名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
我还回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爷爷背诵的《易经》,诸如“潜龙勿用,亢龙有悔”,“见龙在田,飞龙在天”,等等。我把它们一条一条的都想起来,然后一天到晚地琢磨。我觉得《易经》实际上讲的就是事物变化、发展的过程和规律,当我把《易经》上的东西和我自己所经历到的人和事联系起来的时候,就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就整天沉迷其中。据唐兰先生的考证,《易经》已有七八千年的历史了,最早的八卦是刻在陶器上的,它可以说是人类的第一部有文字的书。
直到1971年6月,我才被允许看报纸和读书。我看到第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毛主席会见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的消息。
在秦城监狱里也有个图书室,可里面的书很少,只是一些马列著作,因为看的人多,都已经被翻得很破烂了。可我只要有可能,就借来看。久而久之,我和监狱里的一些管理人员也渐渐熟了,他们有事没事的也喜欢来跟我聊天。甚至有些女同志生了孩子,还来找我帮她取名字。我对她们说,我是坐监狱的人,取名不吉利的。他们看我喜欢看书,就帮我想办法去找书;有的人出狱了,他们的书没有带回去,留在了牢房,他们就拿来给我看。
我一边看书,一边努力回忆起以前追随着毛主席时所读的书,毛主席生前很喜欢看《资治通鉴》、《二十四史》,他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还写下了很多批注。我觉得毛主席写下的批注中,他对历史人物的点评非常独特,于是我把看到过的主席所写的关于历史人物的批注,都尽量地回忆起来,做出笔记。我出狱后,就是根据在狱中所做的笔记,写出了《先秦人物论》、《西汉人物论》等四本评价历史人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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