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美国工团主义的基础
美国的劳工运动,早已深深地染上了这种反政治的工团主义的病症,而且在事实上,其程度较之英国和德国这些类似的工业国家的劳工运动还要深得多。在一八八六年为争八小时工作制的伟大运动中,已经表现出这种初期的工团主义及其关于罢工和反对议会斗争的理论了。此后二十年中许多双重产业工会,都表现了类似的抬高经济行动和压低政治行动的种种倾向。但工团主义倾向的充分表现,莫过于在一九零五年组成的“世界产业工会”这一组织内。不几年后,又出现了一个比较小的组织,名叫“北美工团主义同盟”。旧工会对于工人阶级政治行动的反对,正是由产生工团主义的那些基本力量所产生的。
工团主义的倾向,也强烈地表现在社会主义运动左翼中的下列倾向上:反对议会活动、颂扬工会运动的经常作用、削减党的作用、以及宣扬关于推翻资本主义以后的建立工会的国家政权的理论等等。社会劳工党和社会党的左翼,共同建立了工团主义的世界产业工会。当时的三位出色的革命领袖,强烈地表现了工团主义的特点。但尼尔·德里昂是美国工团主义理论的祖师;尤金·戴伯斯承受了德里昂的许多工团主义的幻想;威廉·海渥德竟然成了一个十足的工团主义者。工团主义倾向在社会党内的力量,可以从以下的突出例子得到证明:在一九〇九年的分裂中,许多脱党的人加入了世界产业工会,同样的情况,又在一九一二年范围大得多的社会党全国性分裂中发生了。在产生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九一九年的社会党大分裂中,左翼仍是染着工团主义倾向的,而只是在种种的正确影响下,它才免于堕落到公开的工团主义中去。我在下文中就要谈到这些正确的影响。
持久而又普遍的工团主义倾向,其根源在于美国的种种基本条件,在于长期起作用的一系列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因素。而欧洲工团主义的影响,不过是次要的原因。由于美国的种种因素阻碍了独立的工人阶级的政治组织和政治活动在阶级意识上的发展及这一阶级本身的成长,这些因素就造成了这样的倾向:将工人的斗争限制在经济的范围以内,因而造成了工团主义发展的有利条件。
首先,比较好的经济状况,阻碍了美国群众的阶级觉悟,这表现于一些起着阻碍作用的因素,例如在几十年中,存在过政府允许人们自由占领的大量土地;传统的较高工资和生活标准;庞大的、保守的工人贵族和腐败的工会官僚统治的发展;在工业的长期迅速扩展中,大量的工人变为小资产阶级甚至大资产阶级等等。这许多经济因素,强有力地模糊了阶级的界线,在工人阶级中造成了资产阶级的发财幻想,窒息了群众的阶级斗争,因而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工团主义。
但是,我们必须指出群众对于资产阶级的民主还抱着普遍的幻想;这种幻想是由以下的种种事实形成的:美国的民主革命,给工人带来了相对高度的形式上的言论、出版和集会的自由权利、组织和罢工的权利、被选举为官吏的权利、以及“合法的社会平等”的幻想等等。这些权利是工人们在许多年前经过斗争争取来的,但今天已经不能再作为尖锐的政治斗争的目标。因此,美国的工人与德国、奥国、和旧俄的工人不同,他们没有感觉到:当前的不能再忍受下去的政治痛苦,足以形成群众性政党的基础。工人们所受的许多难忍的痛苦,在他们自己看来,好像只是有关工资、工作时间、工作条件等的经济问题。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情况下,这就说明了为什么美国工人主要地只在经济范围内进行了斗争,为什么他们不能建立一个群众性的社会党或工人党;这就替工团主义立下了一个重要的基础。
以下的许多重要因素,也起了阻碍美国工人作为一个阶级的政治活动,和助长工团主义发展的作用:由于美国地方政府权力较大,分散了工人的政治活动。在美国有大量的被剥夺了公权的移民工人和流动工人,他们主要只关心经济问题,容易染上不问政治或反对政治的情绪。工人阶级的庞杂,如它的民族种类、宗教和传统的繁多,使得整个阶级不易团结。美国政治腐化,声名狼藉[1],使得许多工人对政治行动一般地发生厌恶。美国劳联的极端反动的统治,使得革命的工人厌恶旧工会,因而脱离。最后的一点,但也是重要的一点,是小资产阶级在社会党内的控制地位,及该党的改良主义政策,迫使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工人脱离该党,转入工团主义的活动;关于这点,我们可以从上述的一九〇九年和一九一二年的分裂中看出来[2]。
以上的一切因素,构成了工团主义这一持久的偏向在美国滋长的土地。但这些因素本身,只造成了工团主义的客观的可能性。基于一个主观的因素,美国工团主义才实际发展为成套的东西;这个因素就是左派在理论修养上的缺点。这就是传统的“左倾”宗派主义倾向,即左派不向这些反政治的力量作斗争,反而适应它们,并将自己的斗争限制在经济范围内。美国当时没有列宁,不能在许多不利于政治行动的因素面前,推敲出一个革命的政治政策;美国的左派,对于列宁所做的工作也并无所知。我们已经看到,左派在三十年间最出色的领袖,包括德里昂、戴伯斯和海渥德,不过是促使左派落到工团主义的沼泽中去而已。不幸,我也是促使工团主义的混乱更加扩大的一分子。
简单说来,左派在理论上主要犯了以下的几个倾向于工团主义的错误:(一)以德里昂为代表的那些人,大大低估了党的作用,因而直接引起海渥德和其他忠实的工团主义者根本摈弃了党。(二)夸大工会的作用,因而产生了工团主义的推测,即可以经由空想的双重产业工会,实现革命。(三)误解国家的作用,特别是误解无产阶级专政的作用;按照工团主义的想法,将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可以通过由工会组成的国家机构来管理。
虽然工团主义的倾向有力地在美国持续了很久,但它终于缩减为一个极其次要的因素。这是因为它所借以立足的理论上的混乱,已经大部分被澄清了。俄国革命的经验,普遍学习中的列宁的著作,用实践说明了党在革命中的作用,工会的从属性的作用,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性质,因而攻破了旧时美国工团主义的空想。这些基本道理,是在苏联从日常斗争中,从夺取政权中,从建设社会主义中得到的,而在战后德国、奥国、匈牙利和中国等的革命高潮中,又得到证明。美国的真正的革命力量,也学习了这些经验。于是,当美国共产党于一九一九年成立,并将这些根本的政治经验放在党纲里面的时候,美国的工团主义就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社会党、社会劳工党、世界产业工会、北美工团主义同盟、无政府主义者——这些集团中最优秀的革命者,都团结到共产党方面来了。反政治的世界产业工会于是开始萎缩了。除去这种理论上的澄清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因素,也大大地加速了世界产业工会的衰退,例如世界产业工会的双重工会主义;它对于自发性的过高估计和对于组织工作的过低估计;它的分散的组织形式;它对于反宗教宣传的过份强调;它所起的作用,使它近于一个争取言论自由的宣传团体而不近于工会;它在罢工中提出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它的硬性的策略;它拒绝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的宗派主义态度;以及它对苏联的反革命态度使革命工人和它疏远等等。世界产业工会衰退以后,工团主义的倾向就迅速地没落了。这个时期以后,美国的客观情况也大大改变了;整个阶级斗争带上了更多的政治性;这一切更有助于工人阶级的有组织的阶级政治行动,而止住了工团主义的倾向[3]。
[1] 这种深度的政治腐化的来源,主要是公众权力之被盗取,和与这相联系的另一事实,即立法代表全体受贿。前者是资本主义在美国所积累下的特色之一。
[2] 见本书第一章。
[3] 关于美国劳工运动中的工团主义的更广泛的讨论,见我在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在《共产党人》上发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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