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车骑向孤独梦幻之境
【台湾《中国时报》文章】题:骑着单车快倒(作者 周芬伶)
小学一年级,班上同学争相学习骑单车,远来的同学骑大人的脚踏车上学,羡煞我们这些走路上学的。总是在下课时间,几个同学抓住脚踏车的后座与之搏斗。车上一个小小的人儿,一台大大的车,巍巍颤颤地蛇行,没多久就摔下来。那些大胆的一摔再摔不怕疼,不久就学会了;那些胆小的,摔一次两次就不敢试了。
那时鲜有孩童骑的脚踏车,都是小人骑大车。大人的单车前面有条铁杆,小孩坐上椅座两脚离踏板甚远,你得侧贴在车畔,脚从铁杆下伸过去,像马戏团特技主演,哪吒侧走风火轮,后来看宫崎骏《龙猫》,里面的乡下小男孩也是这种骑法,不觉莞尔。
我是到四五年级,学会跨上去,推着车子快跑,左脚踩在脚链的护壳上,像溜冰一样右脚往后抛,飞上椅座,国父革命十次成功,我起码摔了百次才成功。全班只剩下我不会骑,这压力太大了。
飞是飞上去了,却没学会下来,我妈常看我飞车经过家门口,没停哩!追出来看,不是撞到电线杆,就是被别辆单车撞下来,我下车的方式就是如此悲壮。
我常梦想骑着单车,唱那首:“我爱吹口哨,骑着单车快跑,多么轻快美妙,啦啦啦……”没想到是紧张兮兮,骑着单车快倒,多么笨重悲惨。
六年级终于学会完全骑单车法,于是常偕伴远征来义,那是排湾族的山上部落,其时十分纯朴天然,沿路上山都是石板屋、树薯和琼麻,小孩群聚在吊桥之下清溪之畔玩水唱歌,他们都有天生的好嗓子,清亮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
年轻女孩渴望流浪
当我能优美地跃上有铃响的女用自行车,已是终日自闭在幻梦中的少女了。每当读完赫曼赫塞的乡愁文字,便骑车一路叮当飞入田野山林,大武山是赫曼赫塞歌咏的青青山脉,还有飞舞着白鸽的天空,醉梦中的流浪,智慧与爱情并无冲突,爱诗爱歌的青年多么适宜带着乡愁流浪!然而我哪里知道什么是乡愁什么是流浪?不就是爱美,容易感动。我以为赫曼赫塞是我,我是赫曼赫塞,泗林的原始森林是德国黑森林,东港溪是莱茵河,而我总从远方眺望我那有着鸽舍的家,有少年在楼上挥旗语,我看得见故乡,故乡看不见我,为此兀自酸楚着。
多年后到德国,船行莱茵河,两岸的风景大异故乡,在比利时,售货员看到德币不肯收,日耳曼民族令人又爱又恨,我们是不同种族不同性别的人,为何赫曼赫塞曾经笼罩我整个心灵?是否他对我是个生命预言,预言我将远离故乡,爱热情甚于智慧,像流云一样居无定所,永远在寻找有树林的地方居住,一辈子都是乡僻之人。
初恋的男孩也爱赫曼赫塞、歌唱和脚踏车。我们常骑着脚踏车寻访新的秘密基地,一路疯狂地吼歌,潮州大桥的落日是我们的最爱,脚踏车双双放倒在椰子树下;我们在桥畔互诉自己所爱,却忘了爱彼此,因而在悲叹中分离。彼此了解彼此的痛苦却无法安慰,从早至晚骑车在乡野中漫游,有日在路上迎面碰上,他的脸扭曲痛苦,十九岁的少年已然沧桑,但我们喜欢的还是同一条路,那条路我骑过千遍万遍,这能够说是分离吗?
“摔”车暂借问
往事如风,悲喜难分。在木栅我有辆脚踏车,常在景美与指南山下穿梭,同学大多不会骑脚踏车,不免有些洋洋自得,然也不敢骑到大马路,我一慌就露出本相,不会下车,就像比萨斜塔倒下来。那时流行钟晓阳“停车暂借问”,我频按煞车,将车速控得极慢极慢,想去报名参加“比慢大赛”,这时迎面走来秘密男朋友,我遂摔倒在木栅路上众目睽睽之下。这是摔车暂借问了。
东海多坡道,不利行单车,初来时不怕死,骑脚踏车从台中车站远征东海,车行至朝马,勉力上坡,从车上摔下来,便推车游行十公里,路上有牛车、汽车就是没有脚踏车,行人都以呆子的眼光看我,我为雪前耻,第一代本田五十上市,就去买了一部,听说我是东海第一个骑摩托车的女孩,为此被视为坏女孩,那是70年代,告别骑脚踏车的年代。
我的脚踏车与乡愁、青春、爱情、摔倒相连。多年之后,在西安旅行,借来一台脚踏车,骑到王宝钗的寒窑、杨贵妃的骊山、杜甫的大雁塔。单车旅行真浪漫,那是春节前后,寒风袭人,偶有小雪,吃完了锅盔、紫米粥、羊肉泡馍,用力踩车,一肚子油腥在激烈的运动中消耗完了,遂去古城墙看戏吃饺子大宴。我特爱小米做成的黄馍馍,装一两个在口袋里,一块一块抠下来吃。骊山的石榴忒大忒美,剥开来满兜红宝石。陕北人粗豪不拘小节,谈笑间忽然吐出一口痰,这样的人适合走在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中。
还是荷兰人秀气,近两百厘米瘦长个子上一张小脸,连老年人都漂亮苗条,只谈恋爱不结婚,人人都在备战状态。马路上都是脚踏车,可说是全民运动。骑几步就到乡下,草地美如蜂蜜,人们在水上划舟,在屋前种花,简直是童话世界。
在台北那几年,为了接送孩子上学,买了一辆脚踏车,车行在松山近南港,走之观之令人发思古之幽情,黑黑的店面,大大小小的脚踏车,满手油污的老板,还有打气筒,跟三十几年前的乡下没两样。试车时觉得不可思议,在大台北的马路上骑脚踏车真是稀有人种!后来在小学门口看到许多家长穿着随便,一边打呵欠一边骑车载小孩,天下父母心,他们是台北脚踏车运动的先驱。
孩子现在有一部脚踏车,只在乡下老家骑,为此他天天盼着放长假,有脚踏车的童年必有秘密的喜悦,如果说步行是哲人之境,骑单车是诗人之境了。只是小路上常只有他一人,绕一两圈就回来了。如果有一群伙伴,他们会骑到天边去,骑到梦幻中。
可以想见在台北市骑脚踏车是如何孤单,举世皆快我独慢,大家正风靡捷运,潮水似的往地下钻。想悠闲地骑车,需要伴也需要心情,像自由车选手那样拚命,全副武装,太引人注目,最好是情侣或三两好友,载着宠物去兜风,在弯弯曲曲少有人行的小巷中,骑向孤独梦幻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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