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中日复交谈判

值此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之际，我作为亲眼目睹这一过程并参与实际工作的人员，心情无比激动，谨写出复交谈判中感受颇深的片断与细节，以为纪念。
田中受邀访华谈判复交
30年前的金秋重阳，刚刚组阁两个月、以“果断与行动力”著称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毅然接受周恩来总理的邀请，偕大平外相、二阶堂官房长官及其他高官前来北京，谈判解决两国邦交正常化问题。谈判涉及国际局势、双边及与第三国关系、台湾问题等广泛内容。
田中首相访华前，中日双方交换了对邦交正常化的基本立场见解和联合声明草案的意见。我方的基本见解是由周总理全面阐述、通过访华的公明党委员长竹入义胜带回日本转告田中、大平的。而日方的方案则是由大平的亲信、众议员古井喜实访华带来的。双方的想法基本一致，也存有分歧，尚待商榷。
谈判共分为三个层面进行：一是总理与日本首相的小范围会谈；二是外长级别的会谈；三是主管负责官员级别的会谈，该级别的谈判还负责联合声明的商定。日方参加的人员有亚洲局长吉田健三、条约局长高岛益郎、中国课长桥本恕以及斋藤正树等；我方由老“日本通”张香山率队，参加的人员有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陆维钊、副司长王晓云、日本处处长陈抗、副处长李孟竞等人。我作为工作人员参加了姬鹏飞外长与大平正芳外相的两轮会谈，及修改确定联合声明文字的一些具体工作。
“天下没有不吵架的嘛”
谈判中最先碰到的难题是对侵华战争的表态。这个问题是由田中在欢迎宴会上讲话引起的，本来在互换的草案中双方都同意在前言中简述一段历史的回顾，但未落实文字。田中在祝酒词中轻描淡写地提到：“日本在战争中给中国添了麻烦。”这引起了我方和广大公众的强烈反感与关注。
第二天，周总理与田中首相会谈一开始就坦率而严肃地指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使中国人民蒙受深重灾难，其结果也使日本人民深受其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样的经验教训应该牢牢记住。周总理说，“添了麻烦”意思太轻，许多人想不通，接受不了，更不要说那些有杀父杀亲之仇的人了。田中作了些解释与表白，承认要谢罪但讲得不够。
在负责官员级别的会谈中，我方以大量确凿事实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种种罪行。千百万人生命财产的巨大伤亡与损害，岂能用一句“添了麻烦”了却！？
我方参加谈判的成员大部分是东北和山东人，对此有亲身经历和体会，他们义愤填膺的陈述使得日方无言以对。无论是抚顺的“万人坑”还是哈尔滨的“731细菌杀人工厂”，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日寇屠杀中国人民骇人听闻的血证。
针对日方对“添麻烦”词义的解释，我们还搬出了日本出版的辞书字典，一一查出，说明“添麻烦”、“道歉”、“反省”、“谢罪”字词的含义及程度，表明用“添麻烦”来道歉是不足、不当的。经过我们的据理力争，桥本等人不得不连连称：“折服，厉害。”之后，日方表示，愿意按照中方的意见进行修改。　
毛主席会见田中时，问起那个“添了麻烦”的问题吵得怎样了时，田中连忙回答，按照中方要求改，毛主席说：“总是要吵一些的。天下没有不吵架的嘛。”
经过几个回合斗争，最后落实到声明中的文字表述是：“日本方面痛感日本国过去由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重大损害的责任，表示深刻的反省。”将我方的严正立场和对方谢罪之意写进了庄严的历史性文件，也为其后至今我们经常说的“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留下了依据。
日本保证不支持“台独”　
中日复交前，日本同台湾保持着外交关系，日台之间还签订过所谓“和约”，因此如何处理台湾问题与日台条约，也是谈判中棘手的事。田中一上台就宣布要实现日中邦交正常化。他甘冒政治与生命风险，努力调整党内意见，派资深众议员小坂善太郎率执政党各派成员访华；同时派自民党副总裁椎名悦三郎去台湾进行摸底和安抚。最后自己来华解决问题，决心是很大的，也确实面临一些反对的意见和困难。他一再要求中方予以照顾，避免引起混乱。他承认与中国谋求复交，就只能自动取消同台湾的官方关系，但他担心造成混乱，不愿视与台湾建交、缔约、宣告结束战争状态从一开始即为非法。其条约局长在会谈中还从法律条文角度谈到过去缔约和宣告的合法性。这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我方的反击，使谈判气氛一度紧张。
周总理称赞、肯定了田中的决心和勇气，并指出一要从政治高度而不是纯法律条文角度处理问题，其次，只有充分理解与尊重我方提出的复交三原则，在与台湾断交、废约基础上，才能照顾日方的困难。
根据上述精神和情况，我方在谈判中批驳了日方所谓条约、宣布的“合法性”之后，彻夜不眠地商讨文字表述问题。田中指示大平在联合声明发表后即对外宣布中止同台湾关系，日台条约也随之失效。田中还向周总理保证，日本不支持“台独”，对台湾无领土野心，日后对台有什么举动，愿向中方打招呼。
在上述前提下，中方同意，照顾日方处境，在联合声明中不提及“日台条约”，不用“宣布结束战争状态”的字眼，而代之以“结束迄今存在于两国间的不正常状态”。关于“复交三原则”，经过谈判班子连夜磋商，敲定了最后的文字表述。
新关系从“言必信”开始
在就联合声明达成协议及周总理同田中首相最后一次会谈中，总理再次称赞田中、大平为实现中日复交所作的努力和贡献。他说重建邦交首先要讲信义，此次田中来华谈判实现邦交正常化，体现了中国古语“言必信，行必果”的精神。周总理特地把这六个字写给田中，以志纪念。田中首相感谢中方的盛情与关照，他说自己在华所写诗句“邻人目暖吾人迎”反映了他的心情。日中邦交正常化的基础就是“信为万事之本”，这也是日本旧宪法中的名句，田中也将这几个汉字写给了周总理。
这充分表明两国首脑都同意，新关系从“言必信”开始。周总理重申，吸取过去半个世纪的教训，以行动履行诺言，发展关系，维护友好。这给复交谈判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30年前周总理的话语，犹在耳边。联合声明签字仪式上，我站在周总理身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复交谈判中听到的那深邃而富于哲理的“以史为鉴”、“言必信，行必果”，它是回顾与展望中日关系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