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达的“9·11”

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美国飞机投下的炸弹击中了巴格达的阿米里亚地下掩体。当时，掩体中躲藏着422人，大多是妇女、儿童和老人
【西班牙《世界报》9月16日文章】题：巴格达的“9·11”（作者　莫妮卡·普列托）
一场灾难的惨重程度，可以从人们的眼神中得知。受到的创伤越重，目光就越是迷惘和失落。在穆罕默德·侯赛因·艾哈迈德的眼神中，所包含的痛苦与他遭受的灾难一样深重。“那是因为它流淌在我的血液中，”艾哈迈德平静地说。
已经10多年了，这名28岁的伊拉克青年一直生活在挥之不去的沉重记忆中。那本是一件永远不该发生的事情。艾哈迈德是阿米里亚事件中14名幸存者之一。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美国飞机投下的炸弹击中了巴格达的阿米里亚地下掩体。当时，掩体中躲藏着422人，大多是妇女、儿童和老人。艾哈迈德的姐姐谢伊玛就是死去的408人之一。
噩梦不堪回首
艾哈迈德如今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他是个开朗热情的青年，有许多朋友，甚至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在巴格达曼苏尔街———这是巴格达市的富人区之一———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台球厅。但是每当他回忆起1991年2月13日的那个凌晨，他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那年我只有17岁。是掩体里的男人中年纪最大的（只有妇女、老人和孩子才可以进入掩体，满18岁的成年男子不得进入）。我的姐姐谢伊玛18岁，她很害怕空袭，坚持要在掩体中过夜。她和她的5个伙伴一起在地下过夜。那5个女孩都有自己的家人陪伴，谢伊玛不愿意在她们当中显得孤单，所以我在掩体中陪了她20天。而我的家人都在家中过夜。当时，掩体就意味着安全。”
艾哈迈德的朋友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回避这个话题。“当时我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留在家中，就离地下掩体不远。他们从窗户里每天都能看到人们躲避着轰炸，带着水和食物进入掩体。”艾哈迈德说，“就像每天去上班一样。”2月12日晚上6点，谢伊玛最后一次走下掩体的台阶。
这个掩体是一家芬兰公司在1984年两伊战争期间建设的，可以抵御核爆炸。在此之前从未使用过。这是一个面积达1500平方米的大水泥箱子。里面有水箱、通风口、空调、卫生间、灭火器以及电视和电台。
“那天晚上就和其他的日子一样，十分平静。当时里面已经有许多人了。大部分是妇女和儿童。”艾哈迈德说，“孩子们在玩玩具。女人们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闲聊，还有的在做饭。上了年纪的人一起玩牌或是下棋。这个巨大‘陷阱’中的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午夜时分，孩子已经睡了，而女人们则开始收拾打扫。”
又过了几个小时，掩体中一片寂静。“我一直睡不着。通常我在半夜两点之前就睡了，但是那个晚上我很紧张，很害怕。妇女和孩子们占据了掩体中的大部分地方，男人们则睡在靠近出口的角落。从我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姐姐。她离我大约8米远。在她的身边睡着两个孩子。大约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我冲她挥挥手，她也冲我作了晚安的手势。她也没有睡着。”
艾哈迈德轻轻地摇摇头，仿佛要努力从噩梦中醒来。“她当时还醒着。”艾哈迈德重复说，“又过了几个小时，我睡着了。我梦见了死亡天使。他伸手抓住我，我努力挣扎，可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使我动弹不得。我大声喊叫，可是他抓住我用力往床上推。”死亡天使在梦中戏耍着艾哈迈德，仿佛是要将他从这场灾难中拯救出来。或许他根本没有梦见死亡天使，或许他只能将现实的碎片与神话联系在一起。就在他力图挣脱死亡天使的手时，包括他姐姐在内的408人，正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死去。
凌晨4时30分，一枚两吨重的炸弹准确地击中了这个地下掩体。炸弹穿过掩体的水泥顶棚，正好落在谢伊玛睡觉的地方。大部分人顿时被炸死了。4分钟后，另一枚同样的炸弹再次命中，将这个地下掩体变成了真正的地狱。死尸和第一次爆炸中的幸存者被笼罩在大火和浓烟中。这就是当时美国军队对一个被华盛顿判了死刑的民族作出的惩罚。
灾难后的道歉
当时的美国国防部长切尼如今已经是副总统，积极鼓动发动一场新的对伊拉克的战争。当时就是他在两个星期前命令用这种炸弹轰炸伊拉克，并毫不犹豫地批准了这次轰炸。他认为，这个地下掩体中藏着一个军事指挥中心。4天之后，五角大楼对这次误炸表示遗憾。而在阿米里亚掩体中丧生的408人，不过是在这次战争中丧生的伊拉克平民的一小部分。据伊拉克《革命报》统计，海湾战争中伊拉克平民死亡人数达8243人。
艾哈迈德被两次爆炸震晕了。当他醒来时才发现，梦中紧紧抓住他的死亡天使其实是一扇在爆炸中坍塌的门。而且门上还压着两具尸体。
艾哈迈德的声音哽咽起来：“当我从门和尸体底下挣脱出来时，我看见大火就在我面前五六米的地方燃烧。我想跑出去，想找一个出口，可是在浓烟中我什么都看不到，连呼吸都很困难。我只能呆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大火将几十具尸体烧成灰。我看不见我的床，我只记得黑暗、喊叫和火光。我以为是掩体失火了。我一直不敢相信是遭到了轰炸。当时我以为我再也出不去了，不过最后我活了下来。”
“当时有两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一个离我两米，另一个离我四米。他们的脸就像炭一样，但是仍然叫喊着爬动。”艾哈迈德抓住了一个孩子的手和另一个孩子的脚。“我记得当时在残肢断骸中行走，希望能找到一个出口，把这两个孩子和我自己从掩体中带出去。掩体中的烟让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用手在墙上摸索，我快被烤成焦炭了。”
掩体的墙上至今还留着艾哈迈德左手的手印，见证着他绝望地躲避火焰逃生的过程。手印不大，是一双稚嫩的孩子的手。和眼前这个成熟的男人的手完全不同。艾哈迈德坚持带我走地下掩体，给我看那些手印。“我时不时会来这里，为谢伊玛和其他的人祈祷。”艾哈迈德说，“当我在寻找出口时我看见一个老人在求救。他的手和腿都被炸断了。我将两个孩子放在远离火焰的地方，走到老人身边想背起他。”但是艾哈迈德已经精疲力尽，他和老人一起倒在了地上。随后艾哈迈德看到了赶来救援的人们，一名消防队员架起他的胳膊，将他拉出了掩体。
夜幕中的废墟
夜幕降临巴格达。艾哈迈德带着我来到阿米里亚掩体的废墟前。这里还是11年前遭到轰炸后的样子：烧焦的电线、四散的水泥横梁以及张着大口的通风道，墙上满是乌黑的炭灰。伊拉克政府已经决定将这里按照被炸后的模样保留起来作为纪念。掩体的管理员埃姆特萨对我们说：“那次轰炸说明，像这样的建筑物在战争中毫无作用。300多名妇女、43个不到5岁的孩子都死了。就在一个晚上，许多家庭都消失了。如果美国人再来进攻，我们就呆在家里。因为大家再也不相信掩体和防空洞了。安拉会保佑我们，要是我们非死不可，我们宁愿死在家里。”
脸色苍白的艾哈迈德走在前面，指给我看他的姐姐谢伊玛当时躺着的地方。在那里，掩体的顶棚上开了一个大洞，可以直接看到满是星星的天空。“我被救出来时才想起没有见到谢伊玛，我问消防队员她在哪里？他们对我说她在家里。我首先看见的是掩体前的一个超市，已经被炸弹炸毁了。我想我的家可能也被炸了。”
“这时我的父母也向掩体跑来。我向他们喊叫。妈妈问爸爸：‘这个小黑人是谁？’当时我的脸完全无法辨认。但当他们认出我来之后，妈妈抱住我大哭起来，然后问我谢伊玛在哪里？当我知道她不在家里时想回去找她，可是我实在动不了了。”
艾哈迈德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他的手臂被严重烧伤，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疤痕。“我在家中呆了三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无法睡觉。这时一队德国医生来到巴格达寻找幸存者。他们把我带到了欧洲进行治疗。”1991年7月，艾哈迈德被带到法兰克福附近的烧伤治疗中心接受治疗。“10个月后，为我治疗的医生表示可以帮助我留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但是我要回伊拉克。”
艾哈迈德的家人已经习惯了半夜艾哈迈德从噩梦中醒来时的尖叫声。“我总是梦见我姐姐。她问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艾哈迈德站在谢伊玛当年最后躺着的地方说，“有一句阿拉伯谚语说：‘已经淋湿了的人不怕下雨。’我们是一个作好牺牲准备的民族。我自卫愿望之强烈，远远超过所有美国士兵的愿望总和。”
在走出掩体的时候，艾哈迈德指给我看他的家。朝向掩体那边的窗户被封了起来。“是我妈妈封上了窗户。”艾哈迈德说，“她不能忍受每天看见夺去全家最心爱的人的地方。”

掩体顶部炸开一个大洞，从那儿可以看见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