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生死路

他是一个工作生活在曼哈顿的普通人，“9·11”那天给了他一次终生难忘的经历。虽然他一再称这件事给他造成的影响已一天天淡化，但一谈起他那天跑过、走过、爬过的一段生死之路，滔滔不绝的他不时闭上眼睛，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孙宇是一个个头不高的小伙子，我是在足球场上认识他的，当我提出要采访他时，他思索了片刻，同意了。略为整理了一下思路，没等我提问，他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说，他上班的公司离世贸中心只有一个街区，他的家在曼哈顿中城，坐地铁上班只有4站。
一出地铁站走进办公楼，他就闻到一股非常刺鼻的味道。楼里的人表情都很怪，但没有人惊慌。人们互相打听着，没人知道世贸中心被飞机撞了。
孙宇赶紧往世贸中心的方向走去，路上看见地上全是纸，还有很多黄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甚至还看见地上有一双飞机上用的拖鞋。当时孙宇是在世贸中心的东南角，从那个角度看，大楼60多层以上是一片火海。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打手机，但似乎没有人能打得通。
孙宇的姑姑、姑父和表哥从亚特兰大来看他，住在附近的旅馆里。“9·11”前一天晚上，大家还商量是不是去世贸中心看一下，姑夫说明天他们要乘飞机到亚特兰大，早上路过时去看一下就行了。
眼前的情景使孙宇一下子蒙了，姑夫他们的飞机好像是上午11点多，这个时候他们差不多就该在世贸中心楼底下。孙宇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走，当时路上有不少人，他觉得大家都很镇定。
一直走到楼下，他把头抬到极限才能看到天，天色发黄。大火从世贸中心上半部某一层楼的四周蹿出来。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姑夫他们，孙宇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比如说从云梯上接人什么的。
孙宇回忆说，记得当时他站在一个水果摊前，水果摊已经被砸塌了。他开始往回走，回到公司楼下，那儿有成百上千的人在看，就像在看体育比赛，当时谁也没想到楼会塌。
孙宇清了一下嗓子，依旧低着头，接着说：“可能站了有两分钟，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响声。我抬头一看，就看见世贸中心的上半部向我们这边倾倒过来了。我听见哭声，尖叫声，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我当时站的地方离世贸中心有二百多米，我觉得多跑一步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记不清摔了几个跟头，爬起来又接着跑，觉着自己呼的一下被一阵大风吹倒了，天一下就全黑了。突然之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死一样的安静，当时我感觉就是完了，被砸死了。弄不清在地上趴了多长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心跳声。时间像一下停顿了，呼吸也很困难，像有五六层衣服蒙着你的口鼻，感觉完全被土给埋起来了。
“当时也没细想自己为什么还能爬起来，可能是正好没砸着。我本能地爬起来又拼命跑，使劲地呼吸，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一定能活着出去。
“我的心跳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困难，开始是跑，后来是走，最后变成了爬。就这样跑一段，走一段，爬一段，不知到底有多远，大概有一千米吧，眼前渐渐有了一些光亮，有了重回人世的感觉。”
孙宇调整了一下坐姿，又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接着对我说：“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记不清楚走了多久，也不知谁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两口，冲了一下眼睛，觉得钻心地痛。当时我没有按警察的疏散指示往布鲁克林走，我只是想我的家在曼哈顿，回到家就好了。现在想想幸亏没去布鲁克林，否则耽误了去医院就保不住眼睛了。
“我首先想到给我的女朋友打个电话，但当我拉开书包拉链，翻出手机时发现，电池盖子里面已经进了好多土了。渐渐地我发现周围的人都是穿着整齐的，他们把我围了起来问这问那。有一对夫妇是医生，他们让我躺在一辆出租车的前机盖上，一边对我的眼睛做着初步处理。
“也许是小时候电影看多了，我对他们大声说，我一点事儿都没有，世贸中心那儿有许多人要死了，你们快去救他们。
“有人找来了急救车。我是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进了医院，隐约看见里面全是等待救助的伤员。有人用热水把我全身冲了一遍，又往我的眼睛里点了各种各样的药水。一位医生帮我给我女朋友打了电话，当时她正在往曼哈顿每一所医院打电话询问我的下落，听到医生说‘孙没事儿，只不过眼睛……’，也许联想到某个电影情节，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我坚持要回家。医生给我点了一种让我眼皮睁不开的药水，我就穿着病号服，一手拎着装着我衣服和书包的大塑料袋，另一手撑开眼皮，一步一捱地往家走。这辈子也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讲到这里他放慢了语速，我才有机会插上一句：“这段生死经历对你这一年来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他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如果一个人如此地接近死亡，那么他对生命会有新的认识，会更加珍惜生命。不过，我想今年9月11日那天我会再回到去年我开始跑的地方，静静地走过那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