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人与小男人

【台湾《讲义杂志》双周刊文章】题：大女人与小男人（作者　刘墉）
一个在美离婚多年的朋友，回台湾度假，居然跟我一个丧偶多年的女学生相遇，一下子就干柴烈火，“爱”了起来。
“我打算把美国的工作辞了，跟她结婚，留在台湾。”朋友临行，对我露出一副热恋中人的模样，“在去机场的路上，我会问她，要不要我留下来，只要她说要，我就不走了。”
“真罗曼蒂克，”我说。心想他一定走不成了。没想到，没过多久，接到他电话，人在候机楼，已经准备登机了。
我一惊：“她没留你？”
“她没留，她要我先回去，大家冷静冷静再说。”
接着，我打电话问那女学生：“他说只要你留他，他就不回去，留在台湾跟你过日子了，你为什么不留他呢？”
“就因为他那句话，所以不留他。”女生居然冷冷地讲，“笑话！辞不辞、留不留，是他自己的事，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要女人作主吗？我才不为他作主呢。要是他留下来，混不好，只怕还要怪我。”
“你不是女强人吗？他听你的还不好？”我又问。
“我才不要做女强人呢，我先夫是个小男人，害我不得不做大女人，”女生愤愤地说，“我做累了，我只希望做个什么事都有人为我作主的小女人。”
到学校演讲之后为学生签名，有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也拿了一堆书请我签。
“一定是你孩子的吧？”我问。
“对，她今天有补习，不能来，”那女人笑，“派我这娘来。”
“真是好娘，”我赞美一句，没想到她大笑了起来：“确实是好娘，我是我女儿的娘，是我丈夫的娘，还是我娘的娘。”看我不懂，她又说：“我丈夫下岗（退休）了，天天待在家里，要吃要喝，要我照顾，我成了他娘；我妈老了，老小孩儿，成天跟我喊这儿疼那儿疼，跟我撒娇，我也成了她娘。”
“多棒，做一家人的娘，做个大女人。”我又恭维她一句。
“算了，”她居然眼一瞪，“我才不要做大女人，我要做小女人，我不要当娘，我只希望当女儿。”
到沈阳去。“听说东北的男人都是大男人，”我对接待的朋友说。
“算了吧。”
“关外的男人不是都大男人吗？就像韩国人，吃饭的时候，一定男人先吃，”我不解地问。
“现在不同了，”她笑笑，“现在大陆采取统一时区，虽然东边西边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早上九点，在沈阳是九点，在乌鲁木齐也是九点，没有时区的差异。所以东北人上班上得特早。西边省份还是夜里，东北已经大亮了；相对的，东北人下班也下得早，因为西边太阳没下山，东边早天黑了。”
“这跟大男人、小男人有什么关系？”我问。
“当然有关系，沈阳的天气冷，尤其冬天，男人一下班，看天又黑又冷，就急着回家搂老婆了，不像南边的男人，还跑什么酒家、Pub,继续谈生意。”
“这不是挺好吗？”
“不挺好，我是女人，我宁愿我老公晚点回来，多闯闯事业，男人嘛，就该在外面闯，做个大男人。”
到北京去。跟朋友聊天，谈到许多精密的东西，都由中国制造。
“一胎政策也有好处，”我说，“就是产生精英的下一代。”
“得了吧，”没想到一个北京的朋友冷笑，“不如说造就了一批大女人和小男人。”瞪我一眼，继续说，“你没看见，现在中国年轻女孩子都厉害，男孩子反而都娇气吗？”
“为什么？”
“你想啊，要是你家生了个宝贝儿子，中国人重男轻女，一群人侍候一个小祖宗，这儿子能不娇生惯养？相反的，要是生了个女儿，那家里就会把女儿当儿子教，从小就灌输她，女儿比儿子强的观念，甚至存心让自己女儿赢过别人儿子，证明女儿强，这样子长大的女孩子当然成了大女人。”
“这也挺好哇，”我说。
“不，国家在建设的时候要大男人、小女人；等到真正富裕了，才要大女人、小男人。这就好比种田收割的时候由男人作主；收成之后，蒸年糕、腌腊肉，准备过新年，由女人作主。”
我的姨父过世了。
姨妈哭得好伤心，写信来，也是满纸泪痕。但是没多久，去看她，她的语气变了，开始埋怨：“这个老家伙，从年轻时候就不负责任，他每个月拿了薪水，全往我手里一塞，好像他多好似的，其实啊，他这是不负责，意思是，他就赚这么多，能过不能过全看我了。害得我不但得管家、管孩子，还得在外头兼差，想尽办法省。现在，好不容易苦出头了，他却一撒手，走了。”
“不过姨父确实是很体贴你的，大家都说他是少有的好丈夫。”我安慰。
没想到姨妈突然蒙着脸，像小孩似地哭了起来：“我不要体贴，体贴有什么用？我宁愿什么都由他作主，让我听他的，跟着他、侍候他一辈子。”
有个老同学，以惧内闻名，总是自我消遣：“我们家，大事我作主，小事她作主，至于什么是大事小事，则由她决定。”每次他这么说，大家都笑，笑他可怜。
可是最近我发现，他们家还真是如此。要出去度假，由他提出，但是到什么地方玩，由他太太决定；房子装修，由他太太包办，但是发现包工不实在，太太就退到一边，由他出去吵架，吵完架，换个包工，他又不管了，全由太太作主。
他太太说得好：“我负不了责、不愿负责的叫‘大事’，除此之外，全是‘小事’。所以表面看，我是大女人，其实我是小女人。只要躲在他后面，我就成了小女人。嫁丈夫啊，就是得找这么一个你需要他，他就能站到前面去的男人，这才是幸福。”
她的话，让我想起前面那个女强人学生说的话——
“女人都愿意做小女人，只是有时候不得不做大女人。想想中国的‘三从’，哪个不是小女人？但是在家从父，我父亲却早死，我不得不出去打工，撑起家；出嫁从夫，但是我丈夫无能，我不得不做女强人，出去闯天下；夫死从子，偏偏我丈夫早死，孩子又小，我能从子吗？我只好撑着，把孩子养大。所以，三从是大男人、小女人，没错，但是在这三从之间，小女人却常常被逼得不得不做大女人。而今能做小女人的时候，我就要做小女人，在这人生当中，轮也该轮到我做小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