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仇！

【香港《明报月刊》8月号文章】题：解仇！（作者　柏杨）
中华人没有“解仇”能力！一笑泯恩仇之后，恩，泯了；仇，仍在！
为数千余万字、涵盖中世纪1400年之久的《资治通鉴》中，给我最大震撼的是两个字：解仇！从第一眼看到它，直到今天，都无法平静，几乎每件事都使我联想到它的威力。
两千年前，黄河上游广阔的高原上，中华人跟西羌人搀杂居住。中华人聚集城堡，西羌人散居山涧，政权握在中华人之手。中华人中太多贪官污吏，对西羌人迫害虐待，引起西羌人对中华人的极度痛恨。可是，西羌人千百个零星部落之间既疏离又互相为敌，所以中华人从不在乎西羌人的零星反抗。
然而，时候终于来到。公元一世纪60年代，一个梦魅般的消息从群山中传出说：“羌人解仇！”东汉政府大为紧张，立刻征调全国武装部队，保卫京师，但是已来不及，西羌人向中华人发动全面攻击。长年和平相安的邻居，一夜之间刀剑齐发，揭开了120年之久的中华人与西羌人的内战。
这故事用在这里，并不十分恰当，好像是指出：120年之久的族群屠杀，起因于解仇！而我的本意却只是想说明：解仇所产生的能量是多么强大！我们反对用解仇去发动战争，但我们赞成用解仇保卫我们的尊严，同时也使敌人尊重我们的尊严。它显示：没有解仇，就没有团结。遗憾的是，这场解仇，只“解”了羌人部落之仇，却没有再去追求“解”羌人与华人之间的仇，使之成为两赢之局。
有一次，我和香华去意大利，曾参观朱丽叶的故居。一个西式两层楼的四合院，院落的一角，塑有身穿现代化装束的朱丽叶铜像——露出一个没有掩饰的乳房，那乳房被人摸得油亮发光。我和其他游客一样，在铜像前伫立凝视，我没有摸那乳房，也没有一直盯着乳房，我想到的，却是《资治通鉴》上的那两个字：解仇。
就在两个月前，台湾有一则社会新闻。两个小市民家庭出身的男女青年相爱，但由于他们的爱情受到阻挠，或者是其他原因（众所周知，台湾最近的治安很差），女孩子突然身亡。女家怀疑是男孩子下的毒手，而男孩子后来被征召入营当兵。第二年，在女孩子的逝世周年忌日，男孩子自杀，并留下遗书，表示他对女孩子的真爱，请求女孩子的父母允许他们合葬。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位丧女之父拒绝男孩要求时的表情，使我有一种写不出来的感觉。他谴责男孩说：“我女儿死了一年，他从来没有来我家看过。”
武侠小说上，英雄好汉常被形容为“豪气上冲云霄，大丈夫一笑泯恩仇”，使人动容。然而，根据我所知道和听到的，结果好像并不是这样。所谓大丈夫一笑之后，恩，是泯了；但仇，仍在。而今，每个人都在推销“爱”，“爱”不离口，随时随地都会喷出，已到了“爱”满为患之境。事实上，我们内心充满的却是憎恨。这种文化，使中华人产生不出西羌人那种解仇的能力，也产生不出东方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美丽故事。我们侮辱一个人时，恶毒辞汇，多如泉涌；可是想赞美一个人时，立刻就会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写到这里，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