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名片
【台湾《讲义杂志》双周刊8月5日一期文章】题:父亲的名片(作者  黄宜君)
长年以来父亲的名片一直深藏在我的皮夹内袋。我极少取出来示人,介绍:这是家父。尽管我非常以父亲为傲,父亲却希望家人尽可能地低调,不张扬不炫耀,不引起旁人的注意。直到父亲再一次调职,新的名片印制完后,我才想起旧名片还躺在皮夹的底层。
父亲经常调动。在他的司法官生涯里,他不断地面对不同的职衔、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气候与不同的人事,因着纬度的改变而决定行李的重量和西装的质地。父亲上任的时候总会给我一张新的名片,官式的雪白珍珠纸,工整墨黑的标楷体肃雅地印着父亲的职称与姓名。这样的名片总给与我一种恒定不变的安全感,仿佛无论父亲在这座岛上多么遥远或陌生的县邑面对荒寂恶寒的人性种种,他仍然在我的身边为我挡去世间邪祟。
父亲总是忙碌的。关于父亲最初始的记忆便是父亲伏案疾笔的身影。经常是深夜了,我没有人陪总是吵闹着不肯入睡;母亲半哄半骗地怀抱着我,生怕我吵了父亲工作。然而真的是深夜了;迷蒙中我不曾有父亲就寝的印象。白日里醒来,父亲一早就离家上班了。27年来犹然如此,直到农历年前我倦极返家,惊觉父亲已是满头华发。
我问他:“你累吗?”
父亲说:“这是我的本分,怎么会累呢。”
然而我知道父亲其实是累了。多年来嫉恶如仇的父亲守住他的战线没有一点动摇与惧怕,高宦巨贾过眼云烟,庙堂朝班聚散如流水浮光;他清晨即起坐在办公桌后执笔捍卫他的真理,天黑很久以后我看见他静静地回家,一言不发掌起桌灯,成摞的文件堆栈在他脚边。无论他名片上的职衔如何转换,父亲从不应酬,没有私交,不许家人名下有存款以外的财产,绝不收礼,家中不待客,也极少有任何往来。这么多年后父亲仍坚持他的一切原则,即使现在他并不高坐在舞台中央,名片换上了没那么显赫的职称,身边的扰嚷喧嚣倏地静下来,他仍然准时上下班,努力处理手中每一件工作。他并不要求上位者明白这一切;他自己明白。
父亲在T县执法的时候我和母亲一起住在宿舍,一天晚上我在浴室滑倒摔折了牙,巾帕衣裤上大片地溅着血。父亲急了,立刻送我去医院;偏偏急诊室里人满为患。父亲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他没有找来任何人送出他的名片,他不要人知道他的身份给我特权;我心里明白,告诉他我没有大碍,并不严重(事实上也真的是如此),要他放心。我何尝不明白他的心焦。直到我上了手术台,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忽然抚着我的额头:“你最勇敢了。”我这才真的觉着痛了,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医师过来拉上隔帘说要动手术了,请父亲在外头等;针头刀械铿锵撞击间,我听见父亲在帘外来回踱步,然而我没能忍住缝线的疼痛仍然迸出哀嚎;事后回想父亲隔着布帘听见该有多担心,我愧为他的女儿。
一年前父亲调任现职的时候,我从皮夹底层找出旧名片,放进搜集父亲历来名片的盒子里。我想我此生大概都不能完全明了,方寸大小的木盒里,泛黄起皱的珍珠纸片记录的是父亲怎样焕发的青春与辉煌难忘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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